檐角的冰凌在晨光里溶解,水滴砸向青石台阶的节奏,比许琛家的那个老式挂钟还要精准。
许琛家门前那株梧桐树抖落最后半肩残雪,露出褐斑遍布的皮肤——冻疮正在结痂,芽苞却从伤口处鼓出翡翠色的脓。
梧桐树下,停着那辆五菱之光,被雪冲刷后,车身洁净如洗,冬日暖阳下,泛着莹白的光。
许琛家门前,以前便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如今更是热闹。
四大爷、三大娘、春花嫂子、艳芬大娘、许老帽、李瘸子、许二娃、许老猫……
许琛家周边的村里人,几乎都汇聚在梧桐树下。
四大爷、许老帽、许老猫、许二娃几个男人抽着烟,或蹲或站。
三大娘、春花嫂子、艳芬大娘一些妇人坐在一棵横倒的梧桐树身上,手里忙着活计,或在纳着千层底,或在绣着鞋面,或在织毛衣。
许烨、许瑶、许远志、许影、许承业一些年轻人,嗑着瓜子,立在五菱之光车身周边,聊着他们年轻人的话题,不时好奇的摸一下。
“车身上谁给刮了一条痕啊?早晨看的时候还没有呢!”嗑着瓜子的许烨,忽捏着瓜子壳指着副驾车门,很是惊诧。
这一声喊,如大地惊雷,把这片闲聊天的男女老少都给惊动,引了过来瞧热闹。
许老猫凑近观察了一会儿,得出结论,“是有人故意刮的,用砖头块子。”
“你咋猜这么准?你看见了?”许二娃与许老猫因为占地收玉米的事,闹得不愉快,俩人经常互相看不上彼此,故意呛了一句。
许老猫轻蔑的瞥了许二娃一眼,他指着那道刮痕,嘚瑟的道,“你懂个屁!你们看,刮痕边上还有红砖的碎渍呢,剩下的事,这还用猜吗?”
许琛家好起来,四大爷是最为许琛高兴的,见到许琛的车被人刮了,不禁无奈又有点心疼,“准是有人看许琛家好起来了,心里嫉妒了。唉~都是一个村的,这是弄啥嘞!”
“有啥稀奇的,见不得别人好的人多了。”
“刮这么长!修补一下得不少钱吧?”
“这事许琛还不知道呢!”
“许琛知道没事,要是许家老太太知道,那可得骂街咯!”
人群正议论着,许琛奶奶搀着祖奶出来晒暖了,许琛搬着摇椅缀在后面。
“都吃过饭了!”许琛见到这么多人,张口说了河南村里见面最常说的一句话。
对老一辈的河南人来说,遭受过饥荒的他们,那时能吃上饭,就是最幸福的日子。
大爷婶子们随口应着,许烨咋呼着还带着点幸灾乐祸,对许琛道,“许琛,你的车被人刮了!”
众人都盯着许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还有想在许琛脸上看到心疼或气急败坏的表情。
许琛绕过车头,站在许烨身旁,看了看副驾车门上那道刮痕。
他扫了眼神色各异的大爷婶子们,笑笑,“不碍事,这破车本来就是拉货的,刮了就刮了。正好明年换一辆新车。”
别总以为村民们朴实,他们有时也蠢笨肤浅的令人无可奈何。
见不得别人好,故意给人找点不痛快,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他的云淡风轻,却让想看笑话的大爷婶子们大失所望。
特别是那句‘正好明年换一辆新车’,更是让众人又嫉又妒。
他拉开主驾的门,坐上车,对祖奶、奶奶说了声,“祖奶、奶奶,我去亳州接我爸了。”
祖奶裹着严严实实,坐在躺椅上,点点头。
奶奶不放心的叮嘱,“路上慢点,注意安全。”
“嗯。”
应了声,许琛开车缓缓启动。
大爷婶子们瞅着五菱之光冒着尾气,碾碎积雪、泥土,远去。
三大娘探询着,问,“婶子,治国今年回家过年啊?”
许琛奶奶望着五菱之光远去,收回目光,脸色冷了下来,看了三大娘一眼,又扫了众人一眼,“车被刮了,许琛不在意,那是他心性好,都是一个村,不好计较。
但是他不在意,我在意,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现在我儿子要回来了!我孙子也有本事了!
我们家也不是以前了,只有孤儿寡母,谁想揉捏就揉捏了!
要是让我再知道有人想找我们家麻烦,等着我去撅他家祖坟吧!
不信,就试试!
我一个老婆子,半截身子入土了。啥都不在乎!”
许琛奶奶一番话,听的众人面面相觑。
不知道一向不喜欢许琛的她怎么忽然转了性,变得这么护犊子了!
许琛祖奶躺在躺椅上,抄着手,沐浴在冬日暖阳里,惬意的合着眼打盹。
她为这个操持了一辈子,跟人红过眼、跟人低过头,如今,终于可以放心的交给后人,自己安享晚年了。
……
许琛驾车行驶在村道上,昨夜还板结如铁皮的麦田,此刻渗出星星点点的黑,像撒了一把陈年芝麻的破棉袄。
村道上浮起朦胧的蒸汽,拖拉机碾过的车辙成了迷你的小型运河。
穿胶靴的孩童追逐着雪水溪流。
小河的冰面裂出闪电纹路,下沉的冰层与上升的水汽在某个神秘的纬度交会,惊得越冬的鲫鱼用尾鳍敲打水晶天花板。
沿着311国道一路疾驰,经过谷阳县城,一路到了药都亳州的火车站。
临近年尾,火车站人满为患,春运已经初具规模。
拉人的私家车、大巴、公交车,交错的停在路边。
路边的摊贩随处可见,打烧饼的摊子烟气升腾,飘着芝麻的香味。
许琛把车停在好不容易找到的空隙处,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不早不晚,父亲的车差不多刚好到。
他下了车,花一块钱买了四张烧饼。
他趴在火车站门口的栏杆处,一边瞅着门口出来的人群,一边拿出一张,吃了口,焦脆香嫩,外面的芝麻和内里的调料,让烧饼越嚼越香。
一块烧饼没吃完,他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父亲。
半长不长的头发,有点凌乱蓬松,胡子刮的很干净,显得人比较精神。
穿着破旧的黑色羽绒服,配着臃肿的军绿色裤子,脚上是一双劳保鞋。
一手拎着一个大包,还背着绳子捆着的铺盖。
“爸!”
他直起身子,跳了起来,举着啃了一半的烧饼,冲父亲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