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蒙蒙。
雨滴落在路面,漾起尘土的气息,也淋湿了曹春一路跪行留下的点点血迹。
行人撑着伞或好奇驻足,或冷漠看一眼行色匆匆。
唐辉望着头发被打湿的曹春,望着她一脸的木然表情,如一具行尸走肉。
他咬了咬牙,忍不住撑伞往那边走去。
许琛快速伸手,一把狠狠的把唐辉拉了回来。
他指尖夹着的红旗渠烟蒂掉落,沾染水汽,潮湿的如同台阶上的苔藓,湿冷的没有一点温度,恰如此时人心冷漠。
“你想让曹春放下尊严才得到的一线生机功亏一篑吗?!”一直冷静面无表情的许琛带着怒气,质问。
唐辉怯怯的解释:“我——我心里难受!雨一直在下,我想给她母女俩撑把伞……琛哥,只是给她们撑把伞——”
雨水打在他脸上,与泪水混合在一起。
许琛一直努力压抑的负面情绪猛的爆发,他夺过雨伞,啪的一下,狠狠摔在地上。
他指着地上沾着泥土的那把伞,喝道:“她需要的不是你这把伞,只凭你这把伞救不了苗苗的命!”
“她需要的是——”
他猛的挥手,指着打电话的上班白领:“她的伞!”
指着路过的买菜阿婆:“她的伞!”
指着录像的网民,指着车里的探究的司机:“还有他们的伞!”
他手指用力的戳着唐辉的胸口,一下一下很用力,说话也一字一顿很用力:“只有这些人一起撑起来的伞,才能遮住病魔这场狂风暴雨!”
俩人的争吵,引来了行人好奇的目光。
许琛扫了眼望过来的路人,深深吸了口烟,烟雾进肺,才感到丝丝暖意。
他把心中的负面情绪顺着烟雾缓缓吐出,烟雾升腾,里面似有负面情绪化成的鬼厉在张牙舞爪。
他捡起那把伞,撑开递给唐辉,拍拍唐辉肩头,轻声道,“抱歉,我把不好的情绪宣泄到你身上了。”
唐辉红着眼眶,摇摇头,望着细雨中跪行的曹春。
“给报社打电话吧。”
许琛又点燃了一支烟,道:“既然曹春放弃了尊严孤注一掷,我也说到做到,拉所有人进这场人心试炼,给苗苗炼出一颗救命丹丸!”
唐辉擦了擦眼泪,扭头不愿再看。
他掏出电话打给了大河报的热线电话,“喂?花园路这边有个母亲跪行给肿瘤女儿筹钱,一个郑州富二代说只要她从北三环跪行到东风路就给两万。”
热线电话那边是一个女生,听了后,没什么情绪波动:“好的,您反映的情况我已收到,后续我们会商议派记者跟踪报道。”
在一旁听着的许琛心里冷笑,果然很符合新闻人的刻板印象,这样的新闻竟也引不起他们的兴趣。
他碰了下唐辉,低声说:“说你联系到了郑州富二代,郑州富二代不愿意给钱,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曹春真的蠢到跪行了。”
唐辉原话转述,那边女生终于有了兴趣,“先生,您现在还能联系到那个富二代吗?您现在在跪行现场吗?方不方便接受采访?”
唐辉看了眼许琛,许琛点头。
唐辉道:“我可以联系到富二代。我在现场,能接受采访。”
“好的,我马上把新闻上报,有人会给你打电话的。”
唐辉看着对面急切挂断的电话,愣了片刻。
许琛道:“别发愣,接着打,给东方今报打。”
“哦,哦。”唐辉忙又打起了东方今报的热线电话,把刚才的对话重复了一遍,接着又打河南日报、河南电视台、河南广播电视台的热线。
唐辉在打电话,许琛望着雨中跪行的曹春。
曹春每磕一次头,手机上的秒针就跳一格——9点47分,距离日报截稿还有14小时13分钟,足够记者们把这条街的眼泪熬成铅字。
“你好,花园路有母亲带着患了肿瘤的女儿跪行筹钱。”
唐辉声音发颤,“对,像是被富豪戏弄……现场快失控了!”
唐辉挂断电话时,曹春正爬过斑马线第三道白杠,膝盖处的裤子已经磨烂,鲜血在斑马线上红的夺目。
三台采访车撕开车流,疾速而来。
在策划这场戏弄人心的棋局时,他脑海里早已把所有细节演算了千百遍。
河南电视台,河南广播电视台,东方今报,大河报,河南日报,这些有影响力的大报,都在花园路附近。
花园路上经常能看见河南电视台的采编车。
他特意选了花园路,特意选了八九点正常上班的时间,因为报社新闻的采编和 初稿流程是早晨开会报题,下午去采访,晚上12点截稿。
而此时,正是各大新闻报社记者们开选题会的时候,而唐辉的电话内容,便是给他们送去的选题。
他要让明天各大新闻头条,都以跪行的曹春为封面人物,让跪行的曹春成为头版头条!
唐辉的电话忽的响起,他接通,目光搜寻,接着对从采编车上下来的记者与摄像挥手。
中年男记者带着摄像快速的跑了过来,镜片下闪着兴奋的光,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问:“你打的电话?”
“嗯。”唐辉点头。
许琛抽着烟站到五步远的另一棵法桐下,淋着细雨,似路人一样漠然的瞅着他们。
中年男记者又问:“郑州富二代在网上说只要那个女人从北三环跪行到东风路,他就给两万块治病钱,现在女人真的跪行了,他又不给了吗?”
“嗯,是。”
“为什么?”
“他说他就是开个玩笑!”
男记者还没说话,一旁瞧热闹的一个大爷听懂了事情原委,突的骂道:“特么的什么玩意!这不是耍人玩吗!欠日的瘪犊子!”
男记者立刻敏锐的把话筒递到大爷面前:“大爷,您对这个网名叫‘郑州小二代’的人这种做法,有什么话要说?”
大爷看了眼话筒上河南电视台的台标,问:“什么话都能说?”
“咱们言论自由,您尽管畅所欲言。”
“我艹他妈了逼——”
男记者脸色大变,把话筒收了回来,瞅了眼摄像机,对大爷无语道,“大爷,咱不能说脏话。”
“咦!不是你说畅所欲言,啥话都能说嘞嘛!”
“呃……”
男记者尴尬无话,扭头见又来了几家报社记者,正在对着跪行的曹春采访,相机闪光灯跟闪电一样噼里啪啦闪。
他忙拉着摄像又去采访曹春去了。
头发湿透的曹春已经麻木,体力透支,已没心气理睬记者们。
她缓缓跪下,重重磕头,慢慢起身。
地上留下两摊血渍。
三步。
再缓缓跪下,重重磕头,慢慢起身。
周而复始。
七八位记者,男女皆有,围着木然跪行的曹春,亦步亦趋。
他们张口快速激烈的问着什么,七八支话筒跟打架一样争抢着戳在曹春面前。
摄像们忙活着寻找最佳位置,拍出最具视觉冲击的照片。
这么多记者,惹的撑着伞驻足的行人越来越多。
当曹春爬到第七根路灯杆时,许琛的脚下扔了一地烟头。
他看着摄影记者们陆续上了采编车,撤回各自大厦。
他们得赶在五点前修完图,毕竟哭肿的眼睛需要调亮两档曝光,血渍得保留颗粒感又不能让读者反胃。
12点截稿前最后一版小样得飘到主编的桌上。
雨水吞没了跪行轨迹,而明早七点,几百万份报纸会裹着油墨香坠入千家万户的早餐桌。
许琛把烧到手的烟屁股扔在脚旁,掏出烟盒。
烟盒空了。
没撑伞的他仰头望天,细雨蒙蒙。
他面无表情,只有雨水在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