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头很毒,晒着一望无际的麦田。
风吹麦浪,小河流淌。
忽的发动机轰鸣,小白驾驶着大吉普碾过崎岖不平的土路,腾起的烟尘裹着麦秸碎屑,在燥热的空气里浮沉。
许琛、张若婷俩人坐在后排那叫一个颠啊,幸亏系着安全带,不然非得甩出去。
即使如此,许琛也感觉五脏六腑都快颠出腔子了。
张若婷攥着安全带的手指节发白,后视镜里倒映出她鬓角细密的汗珠。
车底盘突然传来\"咣当\"一声巨响,后备箱里的宋河粮液撞得叮当乱响。
她第一次去许琛家见家长,本来就紧张。
现在给颠的有点晕车,整个人晕晕乎乎、胸口闷的慌。
“要命了!”小白猛打方向盘避开深坑,后座两人被甩得撞上车门。
许琛护住张若婷的头,瞥见窗外金黄的麦浪翻涌到天际,远处老柳树上知了的嘶鸣与引擎轰鸣此起彼伏。
他一手抓着扶手,一手抓住张若婷,心疼的道:“再坚持会,过了这个桥,拐个弯就进村了。”
张若婷说不出话来,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许琛拍了拍前排座椅,急道:“白哥,你开慢点!”
小白目光盯着路面,双手抓着方向盘,头也不回的喊:“我艹!这特么是快慢的事吗?就这破路——得亏开的是吉普,不然底盘不定刮成啥样呢!”
瞅着村东头或站、或坐、或蹲的老少爷们,他道:“从这拐进去是吧?”
“嗯,从这拐。”
闻言,小白稍放慢车速,一打方向盘,拐进了村。
洋槐树下,蹲着的人影齐刷刷站起来,烟头在烈日下忽明忽灭,像群突然惊醒的萤火虫。
十几个脑袋齐刷刷转向渐渐驶近的吉普车,浑浊的眼珠里闪着好奇的光,瞅着这辆没见过的大吉普,跟个钢铁猛兽似的拐进了村。
所过之处,鸡鸭鹅惊的扑扇翅膀乱叫着避让,零落的羽毛黏在挡风玻璃上,像被烈日晒蔫的蒲公英。
穿着件蓝短袖洗的掉成灰白色的铁根捏着散花烟,抻着脖子眯着眼,透过车窗往车里使劲儿瞅。
瞅着吉普车卷着黄龙驶进村,他眨巴眨巴眼,“我咋瞅着后座那小子像志国家的许琛?”
这一句话,不啻于一颗重磅炸弹投进深海,顿时把在场所有老少爷们表达欲给激发出来。
“志国家小子真出息了!年前开面包,现在换大吉普!”
“这算啥?没听承业说吗?许琛的奶茶店,光加盟店都快一千家了!”
“我知道,承业跟着许琛打工,在许琛学校开的奶茶店做店长,天天听学生议论许琛。他听那些学生说,许琛开了家互联网公司,叫围脖的,挣了一个亿!”
“一个亿?你净听承业瞎吹吧!啥公司恁牛逼,卖围脖能挣一个亿?”
“人家不是卖围脖,它那是互联网公司,叫围脖!”
一帮人议论着,惊叹着,嬉笑着。
小白穿过村子,吉普停在了许琛家院门前的梧桐树下。
梧桐树下,坐满了人,做手工活的婶子大娘,抽烟的叔叔大爷,玩泥巴的小孩。
众人纷纷望着停下的车,只见车门打开,许琛、小白、张若婷下了来。
梧桐树下的阴凉里就炸开了锅。
纳鞋底的三大娘针尖戳破了手指,正在和泥巴的红兵把尿和成了稀泥。
给孙儿擦鼻涕的四大爷慌忙起身,裤腰带上拴着的钥匙串叮当作响。
树根处趴着的大黄狗突然窜起,带翻了一簸箕晾晒的干豆角。
热浪裹着七嘴八舌的问候扑面而来,比日头还灼人。
“哟!许琛回来了!”
“半年没见,又精神了!”
“在郑州待的咋样啊?听承业说,又开公司了!”
各位长辈纷纷起身,七嘴八舌围过来。
“呕——”
晕车的张若婷忍了一路,一下车顿时扶着电线杆干呕起来。
许琛忙站一旁,轻拍她的背,帮着顺气。
三大娘最热情,比许琛奶奶都热情,关心的问,“咦,妮儿咋了?”
“晕车。”许琛摆手赶人,“别都围着,让空气流通。”
“我给你倒点凉茶,你顺顺气。”
奶奶快步进了院子,片刻端着茶杯出来,“来,妮儿,抿一点,顺顺。”
张若婷接过茶杯,拿眼瞧许琛,意思是‘她该喊人啥?’
“这我奶。”许琛轻拍她的背,笑道。
“谢谢奶奶。”
张若婷煞白的小脸忙挤出笑来,抿了口水,漱漱口,“我没事儿,缓一会儿就好了。”
许琛扶着张若婷到了梧桐树下,先指了下小白,向众人介绍:“小白,我同学。”
随后手一引,到了张若婷身上,笑道:“张若婷,我女朋友。”
众人哗然,目光顿时全落在张若婷身上,不住打量,看的张若婷脸上升起晕红,一直蔓延到脖子,根本不敢抬头,不胜娇羞。
一帮人瞅着许琛三人,有无数话想问。
比如:奶茶店真的开了一千家?那个叫围脖的公司真的挣了一个亿?许琛现在到底多有钱?许琛公司还招人不?这女朋友是啥来历?家是哪儿的?父母干啥的?
正因为太多想问的,竟一时不知从哪开头问。
许琛哪知道大娘婶子、叔叔大爷们那么多内心戏,他招呼着四大爷和小白,三人一起把吉普车上买的保健品、软中华、宋河粮液、成箱的牛奶给搬进了院子。
软中华拆开,先给叔叔大爷们散散,小孩、大娘婶子们一人散了一盒酸牛奶。
“软中华!你小子还是这么舍得!”当许琛拆开红彤彤的烟盒,蹲树根底下的三大爷喉咙滚动着咽下口水。
穿开裆裤的孩子们举着酸牛奶疯跑,塑料吸管戳破铝箔发出噗嗤声。
一通忙活,许琛三人慢慢融入众人。
许琛、张若婷一人一个小马扎,坐在祖奶躺椅边。
祖奶的藤编躺椅在梧桐叶斑驳的光影里轻晃。
她精神头特别好,拉着张若婷的小手放在膝盖上,摩挲着张若婷细白的手背。
她笑容似春日里的暖阳一样和煦,“我喊你婷婷可中?”
“中!祖奶,我爷爷奶奶在家也喊我婷婷。”张若婷笑着说。
祖奶看着张若婷文文静静的模样,越看越中意,瞧了眼许琛,对她神秘兮兮的说:“婷婷,去年我就知道你了,乖孙放假回家老提你。”
张若婷仿佛真的听到什么秘密一样,跟个小兔子一样萌萌的看许琛,得意的撇嘴,“你早有预谋呀。”
许琛嘿嘿一笑,“我是见色起意。”
一旁的小白在跟各位叔叔大爷、婶子大娘讲许琛在郑州的创业故事。
创立微博融资一亿。
壹家茶饮,加盟店开了1000家。
绘声绘色,跟讲评书似的,听的各位叔叔大爷、婶子大娘一惊一乍。
他听了许琛这句话,顺势回头插了一句,“这句话我懂,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起始于见色起意。”
祖奶笑着拍手,“哦呦,一见钟情有啥不好意思讲的吗,还拐弯抹角的说。”
一群人正在夏风里说笑,就见村支书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跟风一样过来。
嘎的一声,他皮鞋鞋底踩在前轮上,直接脚刹,泛起一股皮子的糊味,“许琛,你真回来了?我给镇长打个电话,他特意交代,你回来一定得通知他。”
说着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就打了出去。
这边正打电话呢,那边又来了一辆二八大杠停在许家门口。
车筐里躺着两刀五花肉,油纸包渗出晶亮的油脂。
酒瓶在网兜里叮当作响。
一个皮肤黝黑的老汉扶着车把手,穿着灰布衫,袖口磨白的痕迹被巧手缝成了云纹状。
老汉似不经意的扫了眼吉普车,又看了眼许琛、小白,问众人,“这是许琛家吗?”
许琛坐在马扎上,没起身,“是许琛家,你找他有事?”
老汉就是刘国强,他瞅着少年人含笑的眼睛,像极了后山深潭里的水。
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一瞬——已经断定眼前说话这少年就是许琛。
他拍了拍车筐里的油纸包,状似无意的说:“噢,我儿子刘涛和许琛是同学,去年过年许琛给我送了烟酒,又帮了我儿子许多。
听我儿子说,今年许琛一直没回家,我这忙完地里活,想着来看望看望他家里老人,看有啥需要帮忙的没有。”
“哦,您是刘叔吧!”
许琛顿时露出笑,起身掏烟的动作行云流水,递过来的正是软中华,“涛哥我俩跟亲兄弟一样,我帮他那不叫帮,给您送烟酒更不是个事,还值当您大老远跑一趟。”
“嗐,我过来看看婶子也是应该的。”
刘国强顺势把自行车停好,拎起油纸包、网兜,弯腰问祖奶好,“婶子,身体挺好呗?”
“嗯,好着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别说别人提着礼来,说话处事周到有礼,祖奶心中洞悉人性,却也乐呵呵回,“他刘叔,正好快饭点,等会别走了,在家吃饭。”
“咦,不吃了。家里做饭了。”
“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吃饭就走咋行!听我的!”祖奶说的不容置疑。
她瞅了眼打完电话的村支书,问,“镇长咋说?”
村支书微微弯腰,完全一副晚辈的态度,笑着说:“婶子,镇长说马上到。”
祖奶一摆手,吩咐,“行!今儿我孙子刚回家,就这么热闹,说明我孙子是真出息了!”
她拉过张若婷的小手,笑笑,对许琛道:“家里菜不多,不做了,还费事。你给镇上你弘历叔打个电话,他在镇上开饭馆,让他做一桌送过来。”
“行。”
许琛应了声,找四大爷要了弘历叔的电话打了电话,订了一桌饭。
刚打完电话,一辆三轮车突突驶了过来,到了跟前停下。
车斗子里跳下俩中年男子,开车的也是一位中年男子,三人一眼就瞧见躺椅里的祖奶,一人拎一箱旺仔牛奶,弯腰问好:“奶,身子可好?”
末了又转向许琛奶奶,“婶子,我们看望您们来了。”
顿了下,问,“听说我大外甥回来了?”
三人目光在许琛、小白两个少年人身上徘徊,不敢乱认。
许琛懵了,见奶奶嘴角的笑纹骤然绷紧,目欲喷火,跟见着仇人似的。
他好奇的问躺椅里眯着眼笑的意味深长的祖奶,“祖奶,这仨谁啊?”
“他仨?你亲舅舅啊!”
祖奶突然笑出声,苍老的笑声惊飞了屋檐下的家雀:“雨下三年不见亲舅,日头晒三天倒把陈年亲戚晒出来了?”
“哈?”
许琛看着三个男人讪笑的脸,像出荒诞的皮影戏。
这是他亲舅舅?
爸妈在他还在襁褓时离的婚,从小到大,他都没见过妈妈长啥样?
更没见过妈妈那边的娘家人!
前世,直到重生,他都没见过。
今生,倒是第一次见。
真特么是人活久了,啥都能见到啊!
梧桐树叶见漏散下阳光照在众人脸上,却照不亮血脉里盘根错节的算计。
烈日把众人的影子压缩成脚底的墨团,吉普车引擎盖上落满梧桐花,在热浪中慢慢卷曲。
村口传来汽车喇叭声,镇长的黑色桑塔纳正扬起新的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