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蝉鸣在盛夏的骄阳里撕扯着暑气。
穿堂风掠过青砖墙面的苔痕,裹挟着井水湃过的西瓜香,在阴凉过道里打着旋儿。
村支书陪着镇长、祖奶在堂屋说话。张若婷安静地守在老人身旁,时不时递上温水。
吴家老大殷勤的在一旁作陪,笑声洪亮,目光却不时扫过过道里站着的许琛和老太太。
他不着痕迹地给老二老三使了个眼色,兄弟俩立刻心领神会,起身去院子里帮着四大爷、小白、刘国强搬桌椅板凳。
许琛余光瞥见吴建国、吴建民佯装搬板凳,却有意无意的往过道这边挪,脸上堆着谄笑,喉结却紧张地滑动。
他微微侧身挡住奶奶,面上端着和煦神色:“您慢些说。”
奶奶比许琛低许多,刻意压低的嗓音在蝉鸣里支离破碎,许琛不得不弯腰才能听清楚。
她眼底迸出火星,皱纹密布的嘴唇抖得厉害:“吴家三兄弟,就是三个畜生,你千万不能和他们搅和在一起!尤其是现在你出息了,更不能让他们攀上来!”
“为啥?”许琛脸上很平淡。
砖墙上斜斜映着祖孙俩的影子,他佝偻的背影像在给老人行大礼。
“这事原本是要烂在肚子里的,可如今为了让你看清这三兄弟的真面目,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蝉声忽然尖锐起来。
奶奶猛的抓住他衣襟,指节泛白,“你不要怨我恨你妈,甚至迁怒到你身上,实在是因为他们做的事太绝户!
当年你爸妈去南方打工,你妈和那皮革厂老板好上了,要和你爸离婚,你爸不愿意。
哎,你爸也是个不争气的!
为了一个女人……放下脸面求她。
她却觉得你爸死缠烂打,就给你这三个舅舅打了电话。
这三人到了南方,先狠狠骂了一顿你妈,你爸还心疼维护这个贱人,这件事让他打心里觉得这三人和他是站一边的,对这三人放下了戒备心。
结果当晚四个人吃饭,你爸被灌醉,连哄带骗的,稀里糊涂就签了离婚协议书。
你爸酒醒后,接受不了,找他们一家理论,被你这三个舅舅找人打了一顿,又羞辱了一番。”
“他们三个人生地不熟,在南方怎么找的打手?”许琛瞬间提取到关键信息。
奶奶目中含泪,摇头,握着许琛手腕的手颤抖不停,“你爸只说被打、被骂、被侮辱,具体的他不肯说!
你爸从小被我们宠得什么委屈都没受过,这事就像根刺扎在他心里。他宁愿自己烂在泥里,也不肯让旁人知道。”
许琛默默点头沉吟,这三人背后隐隐还藏着一个身影。
奶奶枯槁的手指死死掐着他的腕子,像老树根缠着山岩,以往性情激烈的她此刻满脸疼惜与担忧。
“孩儿啊,咱们家好不容易靠着你有了气色,这三个不是人的又舔着脸凑上来,我不能看着他们坑了我儿子,又来坑我孙子啊!
奶奶不是不想让你母子团聚,我实在是担心你、担心这个家啊!”
一番话听完,许琛内心已海浪滔天。
他和祖奶误会父亲了。
谁也没想到,父亲沉默寡言的背后竟还背负着这样的屈辱!
原以为这些年自己挣的钱足够让父亲挺直腰杆,可那被撕裂的尊严,又岂是能用金钱缝补的?
他反握住奶奶的手,问:“我爸怎么从没说过?”
“他那么要脸的人,咋会和旁人说。要不是我是他亲娘,知子莫若母,我也察觉不到他的异常。
我是见他回来后整宿整宿盯着你妈照片看,觉得不对劲儿,在我逼问下他才告诉我的。”
奶奶仍不放心的劝诫,“孩儿啊,你父子俩不能栽在同一个坎上,咱家也经不起折腾了。”
许琛抬手抚过祖母颤抖的脊背,目光含笑投向堂屋,如深山老林里的潭水,平静深沉,又带着森森寒意。
吴建华正殷勤地给镇长斟茶,金丝眼镜映着天井漏下的光斑,活像吐信的银环蛇。
他似有所感,目光望了过来。
许琛忽然绽开春风化雨的笑,温暖和煦,朝吴建华微微颔首。
吴建华受宠若惊,忙笑着点头示意。
许琛收回目光,拍拍奶奶枯瘦的手,笑着安慰,“奶,你放心吧,我心里有谱。”
奶奶还是不放心,“要不——让你爸回来一趟?”
“别!”
许琛摆手,声音稳得仿佛在说天气,目光却锁住院里那棵杏树,“现在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奶奶疑惑。
许琛笑笑,没说什么。
现在让父亲面对吴家三兄弟,只会让父亲更难堪。
他要让吴家三兄弟,跪着求父亲的原谅。
而且,吴家与许家间有这种梁子,吴家三兄弟还敢贸然到访,背后定然有其他隐情,他得探寻探寻。
他给老人拍背,侧脸在阴影里凝成冷硬的青石,抬头时却换上温煦笑意:“奶,我扶您去井台洗把脸。”
弘历叔不愧是开饭店的,送餐的速度相当快。
红烧鲤鱼、清蒸芦花鸡、东坡肉、丸子汤、猪头肉、拍黄瓜,做了12个菜,完全是按照乡下结婚吃席的标准。
在院子里摆了两桌,男女各一桌。
女的一桌祖奶主位,奶奶、三大娘、张若婷、四大娘,加上红兵几个小孩。
男的这一桌,镇长、许琛两人几番推让,最后还是镇长做了主位,许琛一旁作陪。
村支书、小白、吴建华、吴建国、吴建民、三大爷、四大爷、弘历排排坐。
桌下开了一箱宋河粮液,还有两箱弘历特意带的冰镇的雪花啤酒。
晒谷场飘来的稻壳粘在冰镇啤酒瓶身,四大爷搬来的老式摇头扇嗡嗡转着,把女眷那桌的槐花蒸糕香气搅进男人堆的酒气里。
红砖墙头探出几枝野石榴,熟透的果实裂开口子,露出玛瑙仔似的果肉。
饭局刚开始时,一是碍于镇长的权势,二是许琛的财富,大家还都有点拘谨,客套寒暄的絮叨着一些没什么营养的话。
两瓶宋河粮液下肚,桌上的气氛才算有了点鲜活的人味。
八仙桌上的转盘停在那盘油亮的东坡肉前。
刘国强第三次偷瞄许琛时,许琛突然倾身给他斟酒:“刘叔尝尝这宋河粮液,这是原浆,托关系拿的。”
许琛用一次性杯子,跟刘国强碰了下,慌的刘国强微微抬起屁股,双手端杯。
他转着手中一次性塑料杯,冰镇啤酒在杯壁凝出水痕,“叔,刘贺大哥是不是在壹家电子厂上班?”
刘国强刚挨着凳子的屁股又抬了起来,看着许琛的神情,心里念头转着,连声道,“是是,我家老大就在这个电子厂上班——”
许琛哈哈一笑,“今天上午我去电子厂视察,见到一个人很像刘贺大哥,不过我就见过刘贺大哥一次,还是几年前的事,所有没敢认,没想到还真是。”
他笑道,“叔,你让贺哥安心在厂子里学点技术,我和宋厂长打声招呼,等实习期过了先给他个提个储备干部,涨点工资。”
刘国强没想到他还没想好怎么和许琛说刘贺的事,许琛竟然已经知晓他的来意了。
以许琛的精明,结合他这个巧合的时间点来家看望老人,自然能大概想通整个事情的脉络。
他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这——你看这事,唉……听小二说这厂子你很重视,这样做别耽误你事!”
许琛摆手,“你别听涛哥瞎说,他这人就是太实在,老感觉会占我便宜,老怕麻烦我!要不是今天我看着像贺哥,我还不知道这事呢!”
刘国强喉结滚动数下,突然仰脖灌下整杯白酒,喉间发出哽咽的\"咕咚\"声。
他冲许琛竖了个大拇指,“小琛,你这孩子行!”
两人对喝了一杯,关于刘国强真正的来意,双方心知肚明却又很有默契的不再提及。
吴建华三兄弟对视一眼,看了看喝了杯白酒脸色涨红的刘国强,老二在桌子底下碰了碰老大的腿。
老大吴建华隐蔽的拍了拍他的小臂,示意他稍安勿躁。
一旁的镇长笑呵呵的看着刘国强、许琛两人喝了一杯,决定了一个人的前途。
他适时抚掌大笑:“小许总名下还有一个电子厂呢?”
“嗯,在宋河大道那边。”许琛笑。
“小许总,咱们都是一个镇,出了这个镇,也是一家人。”
八仙桌上的油渍在正午阳光下泛着光,镇长夹起块颤巍巍的东坡肉:“要说建厂子也得建在咱们自己家里呀,这叫肉烂在锅里!”
许琛哈哈大笑。
敢情镇长这趟来是招商引资来了。
这还是个有上进心一心想进部的镇长呢!
穿堂风掠过青砖墙面的苔痕,吴建华带来的旺仔牛奶在墙角堆成讽刺的红色方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