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被小沈大人捡到时还是三月底,一晃眼,六月端午快至。
院子里传来浣洗衣服的声音,展信佳懒洋洋趴在窗口往外望,簇满野花的篱笆院里,青年正低眉垂目坐在石阶上小凳上借着灿烂日光仔细清洗着两人从山洞里穿出来的旧衣。
外袍上沾着血渍,还有些刮蹭勾丝的痕迹
要是换个什么霸道王爷,这会儿估计这两件衣服早就扔没影了。
但小沈大人过日子跟她的想法很一致:能洗干净就能穿,买衣服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什么家庭条件啊还穿一件扔一件?
想想以前跟小沈大人上街的时候,小沈大人是那种买菜的时候还会同人砍价的类型。
那时候展信佳就开口问了,小沈大人小沈大人,你那么有钱为什么还要为了一把青菜跟人砍价拉扯大半天?
她还以为就她这种贫民才会这样呢。
当时刚以满意的价格拿下两颗白菜的小沈大人弓起指节敲了敲她的额角。
「我只是有钱不是有病,能便宜为什么不要,省下一两文的还能去巷口给你买块麦芽糖。」
从回忆中抽神,等被爬上窗台的阳光晃了眼睛的展信佳再揉揉眼时,小沈大人已经抱着针线篮在缝补她另一件略有开线的褙子。
背景是篱笆院外大片大片被风拂起波浪的稻田,绵延不绝,一望无际。
云舒天朗,晴空湛蓝如洗。
初夏温煦的日光透过院外的枣树枝叶罅隙斑驳的落在他肩头发上,伴随着树叶彼此摩挲的簌簌声,碎影也随风缓缓摇曳,光阴濯濯。
雪青的褙子搭在他膝上,他屈膝坐在石阶上,眉眼低敛,骨节修长的指拾起细针拉开长线,不紧不慢的顺着褙子的内层往里藏线。
青年面上一派安然,好整以暇,动作行云流水。
年岁路过他时似乎格外静默轻缓,如同打着旋儿落在他肩头又被下一缕微风随意拂落的青叶,不忍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瑕疵痕迹。
展信佳困倦的眯着眼侧枕在窗台上看了好一会儿。
在临水村安逸久了,有时她自己都会忘记其实她跟小沈大人是逃命逃过来的。
也不知遥州城情况怎么样了,雁羽遥的雁氏老方到底管不管用,最重要的是傅守安他们还活没活着。
她还有些担心婪疆的追兵会不会顺着坠崖的痕迹一路搜寻找到临水村来,她不想破坏这份世外桃源无忧无虑的悠然宁静。
担心也没用,小沈大人伤还未痊愈,她还瘸着呢。
这时候展信佳就不得不夸奖一下话本独特的判定机制,但凡换个正常世界——
中箭的贯穿伤隔天就能下床,摔断腿没几天就能跑能跳(虽然是单脚),这能对劲吗?!
可话本不跟你讲什么合不合理对不对劲,它不语,只是一味的推进剧情。
对了,既然这是小沈大人以前的家,说不定里面还有些什么他以前住时留下的老古董。
展信佳一下起了兴致,东翻翻西找找。
木门框粗糙的划着几道刻痕,展信佳比了比,这好像是记录小沈大人身高的尺。刻痕在第九道时消失,随后又往上噌噌窜了一大截。
前面几年应当是小沈大人的父母为他刻下的,第九年父母去世后,小沈大人便被接去道观生活了几年,一直到十三岁才重新回到这个家。
所以第九道之后的,就是小沈大人自己的记录。
想象了一下年幼时的小小小沈大人一本正经的站在门框下比着脑袋划下刻痕,她心里既柔软又心酸,然而还有让她更心酸的——
她的身高竟然最多只能比到第十一道刻痕!
也就是说小沈大人在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比她还要高了。
展信佳气鼓鼓的揣着手在门旁边一屁股坐下。
不远处还在缝衣服的青年被她生闷气的动静惹得投来视线,看见小姑娘鼓着腮帮子不知道又怎么不高兴了,他无奈的弯起眼角。
“阿纸?”
展信佳没有理他,一溜烟拐进屋里。
正屋角落里堆着几个老旧的木箱子,从前的琐碎物件应当是小沈大人在打扫时全部收进去了。她爬进箱子里一件一件翻看。
这什么?布老虎,原来小沈大人小时候也有属于自己的布老虎,好可爱!
这个好像是小沈大人小时候练字的帖本,原来小沈大人也不是从小就写字好看,一开始他练习的字迹也歪歪扭扭的嘛!
怎么还有小木剑,难道小沈大人以前也有一个闯荡江湖的侠客梦吗?
展信佳满足的躺在偌大的木箱里翻来翻去,不管扒拉出什么东西她都忍不住笑,这里就好像是一个装满宝藏的秘密基地,承载着她从未经历过的属于小沈大人的过去。
而在此刻,她把这些重新见证了一遍。
院里,等沈肃清缝完衣服发现之前还在眼皮子底下的小姑娘又不见了时,他叹了口气。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等沈肃清像拎兔子一样拎着她后衣领把她从脏兮兮的箱子里提溜出来时,她手里还捏着一件绯红色的长袍执在身前来回比划。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咧嘴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笑得娇憨。
“小沈大人,这个是你以前的衣服吗!”
沈肃清一怔。
“这件…原来是落在老家了,就说怎的后来再也找不到了。”
这是一件很普通的衣服,当然,对于他的意义并不普通。
考上状元金榜题名时,他便是穿着这件绯红色的官服坐在白马上衣锦还乡。
当地县官派出的衙役开道,路上铺着红毯,人群喧嚣熙攘,两侧的百姓纷纷俯首伏拜,偶尔抬起头时仰望着他的目光也尽是崇敬与钦慕。
那时的沈肃清内心并无激动,从高处望去,望着那一张张陌生的脸,他心底更多的是失落。
他完成了父母对他的期望,可父母而今在坟里。
年轻的状元郎策马步入了盛世人间,马蹄溅起青石道上铺满的落花,而花瓣很快又在马蹄踩踏下碾成泥泞,只剩经久才散去的香气。
那时的沈肃清并未想到,有朝一日他还会以另一种方式再看见这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