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去年开始到今年五月,京师以及京师周边地方就没下过雨雪,连林泰来颐和园的水位都下降了不少。
畿辅大旱,麦苗干枯,作物大范围歉收,京师米价以及物价开始上涨。
五月底,有御史上疏说,陛下大肆任用奸邪,无德之人总理中枢,滥施恩赏排除异己,这才导致天象示警!
此时刚上任的首辅沈鲤还在思考,如何进行下一阶段人事调整工作,猛然看到这份《天象示警疏》时,他还有点懵。
作为正道君子的领袖,竟然有人骂自己是奸邪,这简直岂有此理!过去从来都是己方这样骂别人!
激浊扬清四十年,奸邪竟是我自己?
京畿大旱跟自己这首辅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就因为自己在台上执政?自己才干了半个月都不到!
正当气抖冷的沈首辅准备亲自码字驳斥时,被三辅李春劝住了。
沈首辅刚来内阁,可能还不太适应这个位置,但李春已经在内阁混了快十年了,深知内阁与外朝的区别。
只听李春劝道:“阁臣遇上这种摆明了挑衅的奏疏,要么主动请辞,要么默不作声转交圣裁。
万万不可亲自驳斥,不然就会被反扣上一顶堵塞言路、有失大臣之体的帽子。”
简而言之,你一个首辅去和御史吵架,只会让御史变得更兴奋。
沈首辅叹道:“世道竟然如此!”
次辅朱赓有点无语,这个套路不就是你们清流势力发明的吗?
十几年前你们清流势力的科道言官不就是这样挑衅申时行、许国、王锡爵的吗?
这两年可能是遇上了气候小周期,灾害频频。
六月盛夏时,从江北到黄淮持续大风大雨,然后爆发了洪灾,各地上报淹死八百多人。
凤阳巡抚兼总督河漕李三才上任没多久,还不太熟悉情况,赈灾动作迟缓。
在江北黄淮地区,也就是后世的安徽、江苏、山东、河南四省交界这一带,数百年来本就是民风剽野、盗匪频出的地方,前些年朝廷还特设了兵备道整治。
如今又遇到大灾,赈灾又没跟上,顿时饥民蜂起、落草为寇,多处几乎同时爆发了“农民起义”。
不知咋回事,暴乱越闹越大,饥民中似乎隐隐出现了造反专业户白莲教的影子,而且还给饥民发放了几日份的大米。
徐州有首领赵古元,毫州有李大荣,睢州有杨思敬等等,裹挟饥民成千上万,齐齐扑向运河沿岸各水次仓。
让总督河漕的李三才手忙脚乱,急忙又上疏朝廷求援。
一时间黄淮狼烟四起,大运河交通在这里断了,漕船到了扬州就不敢继续北上。
此外应该随着夏税时间往京师起运的,还有扬州的一百万两盐税银、江南的一百二十万两金花银、苏杭织造局和江南通信行司的二十万两分红银、苏州济农仓的十万两报效银。
合计二百五十万两白银,全部宣布因为道途匪患暂时停运。
灾区的凤阳卫官军经过长年累月演变已经成了漕军,根本不能打。
面对这种严峻形势,兵部尚书魏允贞急忙从附近的河南、山东卫所调集官军,就地任命李三才总督各路兵马,围剿黄淮地区的叛乱。
然而一直打到九月,还是没能平定叛乱,甚至还有万余叛军逼近了黄淮江北核心大城淮安府。
总督平乱军务的李三才本来还想着采用招抚策略,结果遭到言官弹劾,被骂成“无能媚贼”。
坐在文渊阁阁里的沈首辅看着军报,人都麻了。再过一个半月,也就是十一月份时,运河北方段就要上冻了!
若河南山东这些内地卫所官军还是不行,就只能从宣大、山西、陕西这些不吃紧的方向,紧急抽调精锐边军去平乱。
可是就算现在从边镇调兵,也不可能在今年上冻之前解决问题,所以今年的运河交通算是废了。
只能期待的就是年内平乱,等明年开春化冻后立刻恢复南北交通。
不过精锐边军大爷虽然能打,但是太费银子,又是一笔不得不支出的开销。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坏消息往往会接二连三的出现。
沈首辅和魏大司马刚下定决心抽调边军时,辽东巡抚王之猷和辽东镇总兵官李如松上奏称,乐浪国境内同样出现灾民叛乱,甲山郡的几处铜矿也都出现矿工暴乱,故而暂时停产了。
这意思就是,今年该上缴给内库的价值十几万两白银的十万贯铜钱没了。
另一个情况就是,那应该从倭国运来的八十万两倭银迟迟不见上岸。
沈首辅粗粗一算,按照原定的额数,今年各地方运到太仓和内库的现银合计应该是六百五十万两左右,另外还有漕粮四百万石。
但到目前为止,有三百四十万两没运到,甚至可能今年都无法运到了,缺额占了一半还多点!
漕粮本来还差一半也就是二百万石,从北方水次仓紧急调运几十万石弥补京师后,比原额数还是少一百五十万石。
也就是就算什么都不做,连银带粮也先亏空了几百万!
沈首辅活了七十岁,没见过这么惨烈的财政窟窿!
然后又看着万历皇帝昨天刚送过来的皇太子“三礼”预算单子,沈首辅陷入了沉默。
万历皇帝很贴心的将预算从原先的五百万两削减到了二百万两,内库没这么多钱,需要朝廷太仓支援一下.
“你去户部传话,让大司徒也想想办法!”回过神来后,沈首辅烦躁的对中书舍人吩咐道。
不能只自己烦躁,要烦躁就一起烦躁。
这中书舍人无奈的答道:“户部的于大司徒早就在上月称病不出了,已经在家卧床月余。”
沈首辅:“.”
莫非这就叫春江水暖鸭先知?户部大司徒早就意识到要出大漏子,所以早早先病为敬?
万般无奈之下,沈首辅先给万历皇帝写了个本子说:“圣天子治天下,当以节俭为率,戒汰奢侈.”
万历皇帝批答:“昔日赵先生当国时,未曾讲过这些为难话。”
这个批答就像是说“我前任从来不会舍不得给我花钱”,一下子把沈首辅差点弄自闭了。
而后沈首辅只能想法子拆东墙补西墙,向户部询问老库的压库银数目。
所谓老库就是储备库,不算在当年开支里的,一般存着不用,以备救急。只有在财政实在支持不住时,才能从老库挪用银两。
户部回报说,老库存银只剩二百万两了,根本弥补不了今年的大窟窿。
然后沈首辅又向太仆寺询问积存的马价银,直接被太仆寺卿王之都喷了回来。
王太仆在公开场合大骂沈首辅“崽卖爷田不心疼”,上任才不到四个月就想着将各处老库存银都挪用了,实在无能之极!
快走投无路的沈首辅再三乞请,终于将皇太子加冠、册立、大婚这“三礼”全部推迟一年,到明年冬至举行,至少今年不用支出这二百万两了。
但沈首辅又不得不答应了皇帝开列的三百万两新预算,比最近开列的二百万两预算上涨了一百万。
而且上涨这部分费用全部由户部太仓库来出,这情况传出去后,又是群情大哗。
一直到北方运河上冻,再没有白银和漕粮运到京师。
更糟糕的消息是,被抽调的边军动作也不快,没有达成年底平乱的目标。
无论首辅沈鲤、兵部尚书魏允贞、前线总督李三才,都有指挥不灵的感觉。
这就意味着,即便到了明年开春化冻,大运河南北之间仍然可能是断航状态。
那些开春后应该起运的漕粮、银两、缎匹,还是不能运到京师。
于是到了临近年底时,几乎就在短短数日之间,今年本就一直在上涨的京师米价突然又暴涨数倍。
一度到了每斗三四钱的程度,百姓苦不堪言,连过年都没有喜庆气象了。
京师官场也是怨声载道,不少声音都在指责沈首辅执政无方,魏大司马昏庸不知兵,李三才无能平乱。
甚至还爆发了部分缺饷官军哗变的事情,所幸太仆寺卿王之都拿出了历年积存的马价银五十万两,才安抚住了京营。
沈首辅和他的老伙伴们焦头烂额,习惯了当“反对党”的他们终于感受到,执政其实非常不容易。
年终聚会时,顾宪成对首辅沈鲤说:“今年五月以后的坏事,仿佛事事都有林泰来的影子。
如果没有林泰来在暗中,眼下的局面绝对不至于败坏如此。”
沈首辅无力的说:“看破不说破,即便心知肚明,也不可公开指控。”
他已经看清楚了,如果公然掀桌子,撕掉了遮羞布,那就是天崩地裂,彻底失控了。
林泰来不只是林泰来,还串联起了一个从江南到边镇、从海贸到边市、从工业到商业、从国内到国外、从朝堂到地方,横跨无数领域又紧密关联的巨无霸式利益集团,很多方面连皇权都无法深入。
赵南星不平的说:“难道就不能将林泰来的恶行直接奏明圣上,请圣上制裁?”
沈首辅摇了摇头,意味深长的说:“皇上大概并不想知道这些真相,如果皇上真有这种果决,当初就不会被林泰来逼迫着立储。
现在比拼的就是耐心了,像这样超高强度的对抗,林泰来也不可能一直坚挺下去。
等林泰来坚持不住时,与他关联的利益链条可能就会自行开始崩溃。”
聪明人都看出来了,沈首辅这些话其实就是万般无奈的给自己人打气。
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只能以拖待变,赌对方自己出问题,不然还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