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二
淮城里今日有很多和尚。
不仅仅是今日。明日。后日。都会有很多和尚。
淮城有贵人在办水陆法事。
请了高僧。又有外来的和尚来仰慕所请的高僧。又有不那么会念经的和尚来仰慕会念经的和尚。于是各地的高僧都来到了淮城里。
慧箜是其中的一个和尚。
他年纪不大不小。
他在高僧中算是个小和尚,可是在小和尚里却算是个大和尚。
就是这样处在尴尬的年纪和辈分里。
连续三天的水陆法会令整个小城都沸腾起来。
不仅仅是和尚和信徒,凑热闹的老百姓也不在少数。
城里的悦来客栈,云楼客栈,黄鹤楼,白鹤楼,都住满了人。大堂跑堂的伙计忙的团团转,平日里不那么讨好的素斋被定了个遍。果酒白酒黄酒,抬出一坛就空一坛。城门早开晚合,往城里送酒送菜松肉的农家忙的连拉车驴子都瘦了一圈。
驴子瘦了,相对的荷包鼓了起来。农家乐的合不拢嘴,决定今晚给家里的驴子的草料理多掺半斤的黄豆面。吃足了力气,明天还能再拉一趟车。
掌柜的也合不拢嘴,算账的算盘打的噼啪响,借着水陆法会可以通宵的好处,连夜数钱。真,数钱数到手抽筋。
拥有这个体验的,在这个时刻,不仅仅是商家独有,和尚也逃不过。
水陆法会是佛事中重要的资金来源链之一。
慧箜在佛寺中也是负责收集香油钱的。他深深知道数钱到手抽筋并不是一项太过于愉悦的体验。这次下山跟随寺监协助法会,他非常聪明的带了几个小和尚跟随。
小和尚才十几岁,这是小和尚们从出家后至今为止的第一次下山。山下的花花世界迷的小和尚们险些不知道阿弥陀佛怎么个念法。
慧箜对于他们要承担的抽筋重任感到内疚,对于他们也格外宽容一些。并不像其他的大和尚那样禁止他们的喧闹和不见世面。
“小师叔小师叔,这就是‘三千世界’!”
慧箜很宽容地笑出声:“你可千万别在方丈面前说这。他会即刻明白你在普客上瞌睡。”
小和尚没听到。
他耳边此时炸开了一朵巨大的烟花。
引得他也抬头去看。
人潮涌动。
不知不觉,他和一群小和尚已经跟着人潮走到了半月桥前。半月桥,顾名思义,它是一座横跨在淮水河上的拱桥,在月明星稀之夜,从白鹤楼的雅座往下看,半月桥倒映在淮水之上,如人间半月。顾名半月桥。
半月桥上是燃放烟火的最佳之地:烟花灿烂,飞升上天空,烟火点点缀于空中,倒映水中宛如星子,那时那刻,淮水之中星月聚齐。人在桥上低头看去,仿佛浩瀚宇宙,尽在脚下。
此时天空绽开一朵巨大的孔雀。红红绿绿的烟火在夜色中绽放,一只孔雀驻留在空中久久不散,人头涌动,这时纷纷发出惊叹之声,盖过了烟火的轰鸣。
“小师叔!小师叔!孔雀王!小师叔你看!”一个小和尚兴奋地一只叫,他隔着人群去扯慧箜的僧褂,“小师叔,是不是!好看!”
慧箜温和地点头:“好看的.....你快看。”
小和尚继续吃力地仰着头看。不知不觉松开了一只紧紧扯住的僧褂。
慧箜并未抬头,他低头去看身边桥下的河水。
此时河水荡漾,倒映中的孔雀王也随着涟漪模糊不清。他的前面挡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把他的视线挡的严严实实。
小和尚眼中的三千世界,他一点都窥窃不到。他也没有去纠正小和尚,那三千大千世界,怎么会是这样的转瞬即逝呢?可是他也没想过,真正的三千大千世界,该是个什么样子?
会永远快乐吗?烟火会永远不熄吗?在佛国的人会永远不走吗?一念三千,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佛法高深,可是佛法,也真的很苛刻啊。
水里模糊不清的孔雀王消失了,化成了模糊不清的光点,再过一会,连这样的光点也会消失不见的。周围的惊呼声也弱了下来,要等到下一个烟花绽放。
一朵烟花的一生,伴随着一片的欢呼。仿佛在欢迎在它绽放,欢迎它消逝。
烟花是盛宴的先躯。
又一轮烟花爆响。
慧箜的耳边还没来得及响起呼声,有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耳边出现:“小师父,你犯戒了。”
慧箜本能地转身。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人,背对着烟火,背着光,看着他笑,他的面容隐在阴影中,唯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他比慧箜要高足足一个头。
他凑到慧箜耳边说话的时候要弯下腰。
“小师父明明看不到刚刚孔雀烟花,为何诓骗那小和尚呢?”
慧箜还没来及说什么。他的手腕一紧,就被来人拉着,挤着,离开了人群。
来人力气很大,被他握着的手腕有些发疼,他一路被他牵着,走走停停,渐渐远离人群,来到了一处高地。
他板着慧箜的肩膀,让慧箜看:“看!”
慧箜朝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
他刚刚转身,来人便捂住了他的耳朵。与此同时,一朵银白色的巨大牡丹绽放在夜空中。开放在他眼前。简直触手可及。他紧紧被捂着耳朵,他听不到身边巨大的燃爆声。
来人的手依然紧紧捂着他的耳朵。隔绝了声音,他眼前是无声的绚烂烟火。
这朵牡丹花在空中停留的时间很长,而且消逝的时间也很长,花朵消逝之后,白色的星子依然点亮在空中。不用去听都能知道,此时的半月桥上一定是一片惊叹。
不知不觉,来人的手已经挪开了。
来人问他:“小师父,好不好看?”
慧箜喃喃点头:“好看的。”
来人站在他眼前,笑得露出了虎牙:“我知道小师父这个时候打诳语。”
来人身材高大,一派贵族公子的打扮。一身圆领金白相交的圆领锦袍,头上的白玉冠,腰间的玉带,垂下的璎珞,无一不显示他的出身。眼前的这个公子,不是个皇亲,也可能是国戚。他对慧箜笑,他看起来估计只有二十出头,笑起来更加像是不到二十岁。
慧箜向他道谢,也没有去问他为什么就这样忽然把他带到这里。慧箜不去问,他反而奇怪了起来。
他拦住要离开的慧箜,脸上有毫不掩饰的好奇:“小师父不问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
慧箜说:“此处视野开阔,可直观烟火。是施主好意。”
那对虎牙又漏了出来:“小师父你人真好,”他说,“你能第一眼看到陌路人的好意。”
慧箜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很缺乏和陌生人打交道的能力。
他回应:“阿弥陀佛。”
慧箜要离开。来人并不放他:“小师父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念佛号的吗?”
这人如此直白的回应令慧箜居然感到些许的无措,他本能又念了一句佛号。
来人大笑。
他大笑,笑声还未过半,就被凌空而来的爆破声淹没。他们二人耳边轰鸣,一朵巨大的金线菊破开了他们周遭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