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绣精致,栩栩如生。
那次翅膀上的羽毛,羽毛间的尘埃,甚至油脂的亮度都呈现了出来。哪怕是见识如他,都不曾见过这样的绣品。
他曾经在一个故交家中见过一些刺绣藏品,那些已经是天价,藏家用巧夺天工来形容绣工,当时他也附议惊叹,而如今,他真想叫那故交来看看,这才是巧夺天工。
不过换一个方面想,若是那个故交见到这样的杰作被用来当做寻常披肩作用,只怕要捶胸顿足大哭个三天三夜。他这一辈子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暴殄天物。他救过被用来装绿豆的青花瓷坛,重金买下当腌菜缸的古窑,远赴重洋请求大家修复残破不堪的宫装。
他实在是个惜美之人。
他若是能见到这个披肩就好了。见了第一眼,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旅人想到这里,忽然一笑。
那女子听到笑声,转头看他,眼神中带着一丝疑问。
旅人轻咳一声:“抱歉。”
他说:“我想到一个朋友。”
女子善意地笑:“你那个朋友一定很有趣。”
旅人说:“他是个有趣的人。”
他又去看那方披肩。
女子发觉他视线的落脚点,会意一笑,将那披肩取下,铺了半面桌子。那披肩不小,平平整整,铺了半面桌子。
那披肩展开,翅膀露出了全貌。
旅人惊呼:“这是.......腾蛇啊。”
不对,这是白曦。
同为上古神兽,白曦的记载要比它的同伴腾蛇少很多。
《荀子劝学》中有写:腾蛇无足而飞。
《尔雅》也注解过,腾蛇是龙的一类,能兴云雾而游其中。
他小时候读山海经,也读到过腾蛇,在绘本里,腾蛇就是会飞的大蛇,有翅膀,没有爪子和鳞片。知名度也没有龙高,外形也没有龙帅气。
他后来长大一点,知道腾蛇是雄。和它配对的是白曦,外形是龙。他们是女娲的伴随。人类也没谁见过真正的腾蛇白曦,于是怎么想的就怎么画,他见过不少版本的腾蛇白曦,大多都是好几个头,周围遍布祥云,翅膀缤纷如虹。更有甚者,会把腾蛇白曦混为一体。成为一个巨大的,会腾云驾雾的五彩缤纷的龙。
而在这方绣品中,他从心里感觉,这才应该是白曦真正的模样。
它全身为白色,蛇头,有须,有角,无鳞片,身上覆盖着细密的羽毛,两对翅膀长开,可遮天蔽日,它周围围绕的并不是祥云,而是翅膀中抖落的绒毛和尘埃。它直视太阳,白眸温和,震天而飞。它周围散开无数水滴折射的彩虹,那完成这幅绣品的大师简直了得,连那微不可见的水珠都毫无遗漏的展现出来。
它身下是一片海,水珠就是来自于此,它从海中而来,朝太阳飞去。
旅人看着这幅画,迎面感受到温柔的震慑。
他看了许久,直到意识到自己在走神,他收回目光,略带歉意的朝女子一笑。
这个时候伙计的馄饨也做好了。他端着馄饨走过来的半路上,一脚踢飞了一个滚到他脚边的纸团。那是用来引火的旧报纸,团成一团塞进煤球中间。不知怎的就掉了出来。那团纸团滚了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火光能够照亮的边缘。这个时候,有一双青白干瘦的爪子,飞快的把那个纸团扒进了阴影里。
阴影中有窸窣的声音传来,伙计似乎没听到。把馄饨端上桌就继续回到灶前。
旅人又在出神,他又想,若是故交看到,只怕又要尖叫,这样的惊世之作,怎么能够这样随随意意地铺展在一个面摊的桌上呢。
披肩已经收起,原本放着披肩的地方摆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碗。白瓷的勺子,汤面上飘着几个饱满的馄饨,洒了细碎葱花和零星的香菜。
女子用白皙的手指轻轻搅动碗里的汤。有香味慢慢飘散开,角落的窸窣声减小了一些,换成了细微的吸鼻声。有细小的小动物躲在角落的阴影里偷偷往这里看。
旅人的眼睛瞥到有一只小脚丫悄悄露出来,伙计咳嗽一声,脚丫飞快的缩了回去。
伙计原本揣着袖子坐在矮凳上发呆,现在又站起身操起烧火钳扒拉碳灰。他换了一盆新炭的碎炭,把旧的炭渣随意地倾倒在路边。路边湿滑,一小滩积水与烧红的余炭相撞,滋啦一声冒起了一阵白烟。
有几颗落单的火炭滚到阴影中去,微弱的红光驱赶了片刻的黑暗。让旅人的眼睛看到,那个阴影里挤着几个瘦小的小鬼。
他们面色青白,衣衫褴褛,有一个最小的小鬼,上半身裹着刚刚平展开的旧报纸。因为瘦,显得每一个小鬼的眼睛都又大又圆。为首的一个小鬼偷偷打量伙计,见伙计无动于衷,他露出欢天地喜的神色,一把抓起还在燃烧的炭,递给那个裹着报纸的小鬼,小鬼抢过,别过脸,把炭放进嘴里咯吱咯吱咬了起来。
旅人眼睁睁看着那个小鬼嚼着燃烧的炭,小鬼一脸满足喜悦,仿佛手里的不是炭,而是饱满圆软的白面馒头。
女子低着头,依然在搅动着碗里的汤。她一口没喝。旅人眼前的面也一口未曾动。
面没坨。
汤也不冷。
他们身后的雾气越发浓重。
旅人这个时候说:“我年轻的时候,听老人说过一个传说。”
伙计没动,女子也没动。
旅人继续说:“人固有一死。横死,枉死,寿终,夭折......无论如何死去。都比不上自尽来的罪名重。所以不可轻生,若是自我了断,和杀人凶手没有区别,就算是你杀的是自己.......”
旅人声音沙哑,仿佛他才是那个嚼了炭的鬼:“所以轻生的死者无**回,要一遍一遍在黄泉摆渡,渡尽所有自己的亲人,才可赎罪。”
“这样的传说,本意是劝诫人们要偷生于世。可是这样的世道.......”
旅人眼中有泪,他说:“是不是更好?”
他问:“我至少可以再见一面姆妈......我弟弟,我弟弟失踪了八年,不知生死,若是,若是他没走在我前面,我是不是还能见他一面?看看他现在长得什么模样?”
女子听出他话中的悲意,抬头望去,正好看到有一行血泪划过旅人青白的面庞。
女子叹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伙计已经嚷嚷出声。
“封建迷信要不得。谁知道有没有黄泉地府,怕都是活人胡诌的......”伙计吸吸鼻子,又踢一团纸团进阴影里去,“我在这里摆摊摆了快一百年,也没见什么鬼差阎王的。”
“看你打扮,像个留洋的,留洋的讲究那个什么?科什么的?科什么来着?”
“科学。”女子说。
“对,科学。”
伙计说,又教训他:“别信这个。把面吃了,趁着还未落雨,赶路吧。”
话音刚落,雨淅沥沥落了下来。
雨不小,雾却不散。
旅人愣愣地看着伙计,他脸上那一行血泪未干,被他掏出手帕细细地拭去了。他摘下软顶礼帽,犹豫半晌,拿起筷子,卷了一口面放进嘴里。咀嚼。
他低头,灶台的火光映着他的脸,他取下帽子的时候,伙计才看清他的长相。他四十许的年岁,梳英式的背头,一丝白发也没有。他是一个十分英俊的男人,青白的面色和眼角的皱纹也盖不住他五官的端庄和正统。
他的太阳穴上有一个豁然的血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