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予打发走知府官员之后并未立刻起身离座。他面沉如水,那年轻官员的意思明里暗里都给了,不是简单的交出直接行凶人就行,他们这次是冲着正主来的。
冲着临安来。
贺兰予冷笑。
他问身边收拾茶盏的小茶童:“我们贺兰府落魄至此了?沦到与渔庶民同罪的地步了?”
小茶童很困惑看他动作。
见他又不动作,这才继续收拾茶盏离开。
贺兰予这才想起来这茶童是个聋子。
这里是不语堂。
专接外宾之地。在不语堂伺候的人皆不可言语,不可倾听,临安当时说,既然不言不语又不闻不问,就做到底好了。
于是只找哑巴和聋子。
他当时也没过问,算是默许。自那之后,临安越发随了心意做事。
贺兰予觉得力不从心。临安一天天长大,他一天天不知道临安心中在想什么,要怎么样去做,临安才会稳重才会妥当才能学会为人处世。他自觉有愧于临安,于是往日的时间中多少迁就和随性他。却也是因为放心他,他觉得人之初性本善,临安,其实坏心不重。他有很多事情,在幼年时候,实际是无意的。
可是那官员适才说,这一起事情,若是真的无意,那么不就恰恰表示,这行凶之人,草菅人命?
那年轻官员还问:贺兰先生知道草菅人命是何意思?若是知道,可知这其中意思之重?
贺兰予没有回答。
贺兰予来春雨阁的时候,临安正在玩那枚骰子。
他总觉得他连输那几把肯定是这骰子上做了古怪。
他投掷骰子玩。
第一次投掷下去,是龙。
他露出果不其然的神气。
第二次,是虎。
临安觉得,定然是自己这次投掷的力度不对。
于是再投第三次。
又是虎。
再投,还是虎。
那只画的很丑的像猫的虎头对着他,虎的眼睛还点成了对眼,临安越看越丑,想丢,又舍不得:若是丢了,他去哪里再找这个好玩东西?
他想一想,叫来那随从,想要吩咐他,去把那赌坊的骰子都收来,他想玩。
他一边投骰子一边等随从来。
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稳重又轻盈,是练武的人的走步,他也没抬头,就下了吩咐。
又添了一句话:“用钱买,你在去给他们添置新的,新换旧嘛。”
他皱一皱鼻子:“可别在动刀,我看那肥油恶心不行,原来人那么恶心,怪不得人吃人少见呢。”
贺兰予冷冷说:“那是因为人有德行和操守,宁饿死不食同谋,不若畜牲。”
临安吓一跳,猛回头,正好撞上贺兰予冷若冰霜的眼神。
他以为贺兰予是来此翻旧账,嘴上也不饶:“畜牲又血肉,人也有血肉,畜牲有洞,人有房,有何不同?畜牲还求偶,人不也娶妻生子?”
“人明礼,知德行,尊孔孟,懂孝道。若是畜牲,等到老物衰老,就要成长成幼崽的口中食。”
贺兰予冷冷言道:“若是幼崽还小,在猛兽无食可吃之时,那幼崽还可做口粮。”
临安依旧一下一下投掷骰子,他摩挲那只虎的一面,也学贺兰予那样冷笑:“我知道,我娘就是这样死的。”
临安很少提他母亲的事情,若是提,就是重锤,贺兰予总会被伤到,再也无法说他骂他亦或者职责他。
但是这一次,贺兰予并无任何波动。
他只问临安:“你杀人了?”
临安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贺兰予说的是那一摊油的事情,很爽快回应:“是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
贺兰予说:“你倒是有大侠风范。”
临安说:我虽然没去江湖,但是总是见过猪跑的,那春华偶尔会给我讲故事。估计也是她搜罗坊间话本看来的。”
贺兰予说:“你不是江湖人,偏要去做什么江湖事?”
临安说:“难不成江湖人才能做?奇了怪了,我叫动手的时候又没什么人瞧见,那谁脸上也没写江湖两个字啊,怎么就能分的了江湖不江湖的?”
贺兰予气到极致,已经没了火气,他只说:“你把尸体就丢在大街,吓死了路人。”
临安说:“所以,其实我错的是这个?”
他问贺兰予:“那,赔那路人家银子行不行?再不济,金子?田地?大屋?吓死的是谁?是谁家老婆?那我赔个美人呗?我春雨阁有的是美娇娘。随便拿出来一个,都叫那些外门汉直地掉眼珠子。”
贺兰予简直无话可说,又不得不说:“如今这事已经闹到官府,人命关天,就算是你用路数收买那路人家人,只怕官府也不会善罢甘休。何况,死的人那家人的母亲。”
临安不以为意:“死的也不是贵人家的当家主母吧?”
贺兰予一愣:“什么?”
临安把玩那骰子,头也不抬:“若是贵人家的当家主母出行,必然前呼右拥有仆有婢,瞧见路上有脏东西,定然就先绕开,再咋乎也不会叫主母去瞧见。”
他分析头头是道:“如此一来,那路人,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妇人罢了。既然是普通人家,就用泼天的富贵去填。再者说了,也怪那妇人,若是我,远远瞧见脏东西,早避开了,还去瞧,不吓死她,吓死谁?”
贺兰予心中冰凉:“你难道无一丝愧疚之心?”
临安一耸肩:“没有。”
临安又说:“说回那官府,官字两张口,一张对上,一张对下。我除的又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是恶人。恶人死有余辜,若是那官府早早整顿了那赌坊,我又怎么会有处去?若是这城里巡查严实些,怎么可能发生那匪徒在城中就敢拦路劫财的事情?上面当官的又不傻,这明显先是任职知府失职,要问罪,头个也轮不到我。而良民,就是我。”
他冲着贺兰予指了指自己。
“我这个良民,求助无人,被迫反抗。至于吓死路人,不过是无心之失,这也正好证明,我此次反抗是属无奈,又无经验才会导致疏漏。而且那又不是一瞬间的事情,杀了有时辰了,足足两盏茶,还是城中,一个巡街捕快都不曾路过。怪我?”
他冲着贺兰予抬下巴,问他:“怪我?”
“更何况,”临安趁此又补一刀,“为人子女做错事情,做老子的,难道不应该先去想想是不是父之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