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予披着满身的露水回到府邸。
却有下人回报,那府衙的官员一早便也来了。
下人说,他们寻不见他。却惊动了临安。
贺兰予当下一惊,顾不得换下外服,就先去了不语堂,却被拦住,说临安在春风阁待的客。春风阁是临安宅院的待客处,从未用过。临安曾说他不爱与外人交往,那春风阁就一直锁着。由一个叫秋月的老婢看守,那老婢之后干脆把春风阁做了窝,在里吃睡,临安知晓此事,也懒得管。
而如今,春风阁居然敞开门了?
贺兰予肩膀衣带还带露水,他步履冲冲,过院门,走廊桥,绕假山。曲转回肠后,眼前红花铺面,绿柳拂肩,春风阁近在眼前。
有绿荫遮蔽,他未曾先见人,就先闻了声。
临安笑意郎朗,显得十分愉悦。
还有端盏声,细辨,还有盖碗刮过碗盏的脆音。
而另外一个声音,并不是昨日上门的年轻官员。
换了一个年岁大些的,微胖,白白的脸上一副憨厚模样,天气热,他穿一身端肃便衣,戴皂色纶巾,未曾带扇子,有汗渗出发流下,他时不时要用帕子擦拭一下。
临安不动声色摇扇,他甚至微偏身,扇的动作也大些,叫凉意过到一边去。
那官员体察到。露出一个很得体的谢意的笑。
临安口里说着抱歉:“本意是想着此处最是凉快,却不曾想今日无风,又热。实在是不够周到。”
那官员一张胖胖的脸上被汗浸的更白,笑容也更加谦卑,他略微忙乱,要一边擦汗一边客套。又一时寻不到什么更客套的词,于是只好一直絮叨‘哪里哪里’。
贺兰予不知道他们已经说到哪里。但是有一点他倒是可以明了。那就是,这件事情临安已经解决。不管是用了什么法子,许真的是泼天的富贵。
临安已经长大。不再是他出门当时,十七岁的小孩。
贺兰予没有叫他们发现自己。转身原路折返。
当初慧箜对他说他的父母,说他的妻子。之后又主动问他。他说没有。他当时自嘲,如他这样的人,娶妻生子不是造孽么?
许是他的神情悲戚,小和尚也就不再问了。
他当初也不算是对慧箜说谎。
临安不是他亲生的孩子。临安的母亲,也只是名义上的他的妻子。
“临安的母亲,当时也算是我的家生子。所以她知晓我的一切。我眼见她长大,从一个襁褓婴儿长成妙龄少女,她不曾习武,她做别的。替我管理庄园打理财务,很是趁手。渐渐我也没有发现,她是什么时候爱上我。”
“我那个时候想要过日子。就是那种,有个房子,一个院子,还有一些田产,有妻有子,还有邻居。我要和邻居交往,封面过节,要贴春联,挂红灯笼,谁家过寿或者小二满月宴,家家都能收到红鸡蛋和一碗面。街坊邻居做什么的都有,东家的大叔可以做木工,西边的大娘开布坊,前面养花,我也可以学着种菜......我真的想要过一过这样的日子的。”
“后来临安的娘知道我的心思。她想要做的我的妻子。但是我告诉她,我不可能与她有肌肤之亲,更不爱她。她便对我笑,说她会解决。她就离开了。之后又过两个月。她回来,肚子里就有了临安。”
“我不管怎么问,她都不曾告诉我临安的父亲是谁。她只说,现在妻子孩子都有。要我想一想,去哪里置地和房子。”
“我当真与她过了日子。在那边的街坊邻居看来。她实在是一个非常温柔贤惠的妻子。有那么一段日子,我实在觉得,如果一直这样过也很好。每日日出日落,都能见到不一样的东西。”
“临安就是最大的变化和有趣。临安也在一天天长大,他换牙,他会开始学走路,隔壁的姐姐,还给临安绣虎头的帽子,做学学步时候穿的鞋子,临安长大很快,那鞋子才穿了两回,就没法穿了。”
“我到现在会想,变数是从哪一天起的?其实我真的想不起来。”
“临安满月的时候,我给他取名临安。临安的母亲当时也没有什么反对。只在夜里回她房之前问我一句,问我临安的意思,是不是临时安定?我当时回说,若是觉得不喜欢,可以换,换做永安,长安。她说不必了。她又说,是她想得多,惹我多思,是她不应该。”
“我想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变数就出现了。”
贺兰予现在回想。才发现当时很多没有细思的画面。比如临安的母亲总是微红双眼,他问过,总被花粉吹到眼睛给推脱过去。他又怕问多了惹人嫌弃,就再没问。
他偷偷观察过,临安的母亲虽然眼睛微红,却再也没有别的影响,他放下心来。
到临安两岁的时候,临安很讨喜。
他会撒娇,会笑,会闹,会吵着要贺兰予送他一只小狗。他用很软糯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词,搂着贺兰予的腿,抬眼看他,保证会好好爱那只小狗。会教它吃饭,教它喝水,给它洗澡,还会搂着它睡。
最后一条不可以。
临安的母亲说,不可以搂着小狗睡觉。你会一直和它玩,然后全部不肯睡。
临安噘嘴。
贺兰予心肠柔软成一片。他保证。这次外出回来,就会给临安带一只小狗。
结果他食言了。
他对临安母亲说,此去至多一月。食言。他从未遇此变故,费力费心,足足大半年才平定。
尘埃落定时候,他已经把对于临安的承诺忘记。
他回程路上,在一处茶馆,遇到一群特殊旅人。那旅人中有人背负一个偌大竹筐。竹筐中传来如小兽一样的泣声。
他累狠,只在远远一边喝茶。魂游天外。
待回归,那群旅人已经离去。却落下一物。就是那竹筐。不小的茶馆,除他空无一人,连煮茶的摊主也不见去向。
他开始怀疑是一场梦。如庄周梦蝶那般的梦。他甚至想着要不要再睡去,醒来,才惊觉是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