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嘉的老师们跟外人提起考古系的白矖,不管以什么作为开场白,都会在末尾加同样的一句话作为收尾。
“好可怜。”
白矖和宾院长的儿子宾礼当初可谓是一对璧人。两人志同道合,兴趣相同,研究相同。彼此说得在生涩难懂,对方都能从那些术语中听出弦外之音来。
外人不懂,把这一切叫做灵魂伴侣。
在当今这个社会,灵魂伴侣实在是太难得了。平日里忙忙碌碌,回家甚至无法和最亲近的人如常的聊天。
因为说不到一起去。
你说孩子,我说工作,你说超市打折,我说今天HE给了我难堪。你猜测今天学校家长会的时候老师是不是话里有话,我说今天同事提案的时候忽然的那抹笑是个什么意思。
你觉得你多心,我却觉得你有的时候太过于敏感。
于是总说不到一起去。
宾礼和白矖,总能说到一起去。
他们总有自己的事情要谈,要谈古物,要谈字画,要谈要不要去运来研究的石碑。她说这句话是在美妙,仿佛情人低语。他说要带进棺材的,应该会是遗憾。
他们实在是一对璧人。
璧人本身就在发光。所以那些额外的婚礼,繁琐的过程,连添花的作用都不需要。
婚后第二年,宾礼说自己要去那个战乱的国家帮助转移文物。
白矖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第二个是古玄武。古玄武当时跟在白矖身边,忧心忡忡,那是个战乱的国家,每每在电视上读到那个国家的消息,都仿佛觉得不是一个年代的。难民众多,国破家亡。
国破家亡,这个词,怎么可能会用在当今这个世道呢?
宾礼的这次行程这算是人道救援的一部分。人要救,文明也要救。一个国家,如果文明还在,那这个国家的根基就还在。还会有重新崛起的一天。
如果文明不在了,那么这个国家也就死了。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要毁掉一个城池的时候,总会去烧掉当地的文物。这根本不是什么冥顽不灵食古不化或者大老粗的行为。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斩草除根。
但是文明又有何罪呢?
百姓又有什么罪呢?
结果所有的争端,武力,炮火,都要去对准无法反抗和诉说的文明和百姓。
......
白矖和他探讨过死亡。
在古玄武要出发接回宾礼尸体的前一天。
白矖说:“如果可以,我希望宾礼可以死在海里。”
古玄武闻言一愣,下意识的‘哦’了一声。
白矖不是专门讲给他听的,她只是想说,就算是没人,她也会对着空气说的。只是旁边多了个古玄武罢了。
古玄武比空气好一点,他能对话,古玄武说:“可是古人都说,尘归尘土归土。”
白矖说:“你知道,生命的起源其实大海。”
古玄武点头。
白矖说:“就连源头的源字,也是水和原的组合。”
“但是人们还是敬畏泥土的。因为泥土安全。不像海,深不可测,不可定性。人类的本质就是恐惧未知。所以怕鬼,怕火,怕水。”
“可是水从来没有代表过死亡。水是温柔的怀抱,水流共聚,浩大,温柔。为海。”
白矖终于看他,说:“我会死在海里的。”
古玄武大概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白矖当时的眼神。
白矖当时没有哭,可是古玄武看她,自己却落了泪。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会出现在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眼睛里,这涣散地,近乎泯灭的眼神。他感觉生命正在抽离白矖的身体。
古玄武有一种令他恐惧的错觉:她似乎在共情,在共情宾礼死去的瞬间。
宾礼,宾副教授,是不是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眼神?
他是最后一个见到宾礼的人。
宾礼的尸体由当地政府派遣的雇佣军带到了安全地带。雇佣军一方想着带一具尸体穿越战区实在是太过麻烦,想提前火花。中方的人坚持应该等到宾副教授的家人来看最后一眼才能决定。雇佣军方和他们争执不下,最终板着脸妥协。古玄武代表家人,拉开了裹尸袋的拉链。
明佳一路闭着眼不看。她和宾礼白矖都是同学,也是这次人道主义救援的成员,宾礼在她眼前中弹身亡,她亲眼目睹这一切。随行保护的军人甚至没有来得及捂住她的眼睛。
她眼下一切正常,能思绪冷静的和雇佣军争辩,冷静的和古玄武交流。她同意火花,她说,那个叫马里的法国籍军人说得对,家人根本见不得这样的场面。
可是他还有一句话说错了,死人也有尊严。活人要保护他的尊严。
明佳很慢又很平静地说:“他至少曾经是活生生的人啊。不是一堆碎肉,我们以后回忆他,也是回忆他说的话,做的事情,微笑的脸,永远不可能是一堆肉。”
古玄武在同意火化的书面文件上签了名字。
古玄武签名,感谢大使馆一方,接收宾礼的遗物,跟进文物的后续,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那个叫马里的法国男人一直盯着明佳。明佳原本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可是经过数月的风尘仆仆和战火洗礼,她气色衰败,灰头土脸,长发里面都是沙土,每个每天只有一瓶水的配额,漱口的水都要拿来润一润嘴唇。更别提洗头洗脸。明佳到底是姑娘,她每天都要剩下一小口水沾湿手帕,擦脸擦手。
那个马里偷偷给她塞了一小瓶橄榄油给她擦脸。她从国内带来的那些保湿霜和润肤乳根本对抗不了沙漠的干燥,在没有一丝水分的沙漠里,任何面膜或者爆款保湿霜都失去功效,只能补油。干燥的风,擦多少油都不会觉得多。很快就会被吸收。
宾礼在最后封进裹尸袋之前,明佳沾了一点点橄榄油,润湿了他的嘴唇,再用手帕,擦干净了他还算完好的脸和左手。她平平整整整理好宾礼的头发。把他的结婚戒指小心翼翼包进了手帕里收藏好。
这个戒指她犹豫了很久,她最终决定带回去给白矖。
马里一直在远处看明佳的举动。
最后分别的时候,马里把古玄武叫到一边,马里的英文十分的烂,口音非常重,幸亏古玄武会不错的法语。这也是为何会让古玄武来接应的原因之一。
马里嘀嘀咕咕说了几分钟,他不光英文烂,连法语的口音都十分的重。他很是让古玄武颠覆了以往对于法语动听如情人低语的印象。而且他当时学法语,也是冲着这一点。说法语的男人太优雅迷人了,古玄武也想做迷人的男人。
他本身已经足够的迷人。迷人不在于英俊,而在于独特和味道。
男人味。
马里浑身闻自己。他已经快要一个月都没有洗澡。就算是透过厚厚的行军装备,也能闻到他身上明显的汗味和血腥味。还有硝烟的味道,酒气,烟气。这些气息混在一起,算不算男人味?
马里理直气壮:当然算,伤疤是男人最好的军功章,汗味就是最好的男调香水。
马里是个典型的欧洲混血的长相,五官立体,眼神深邃,鼻子高挺。他自己都数不清自己混了几国的血液。他自己觉得自己非常帅,那要归功于自己,在娘胎里就拔得头筹,夺得良好的基因出世造福这个世界的女人们。
迷人的男人应该展现他的魅力,就是给予女人关怀。
而眼前这个高大魁梧的法籍军人却丝毫没任何优雅迷人的地方。他叽里呱啦,迎着风怒吼,如一只损坏声带的老旧喇叭。
古玄武费力分辨了一会,终于听懂了:马里说,让他注意一下明佳。明佳有非常明显的创伤后遗症。越是不发泄,越是看起来正常。情况越严重。
古玄武不知道如何告诉马里,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明佳不会有事,明佳还有个要依靠她的妹妹。无论如何,明佳都会挺下去的。”
马里不信,说:“她太脆弱。是一朵温室的花。”
古玄武说:“这朵温室的花,经历了战争和鲜血,依然活着。而且她的人生并不如你认为的如此顺遂,可是她都挺过来了。她并不是如她的外表那样的柔弱。这一路难道你不曾见证?温室的花朵不会出现在战场。”
马里说:“女人不应该出现在战场。战场是男人的世界。”
古玄武说:“战争是人类发明出来的,最最有害的游戏。无论男人或者女人,都不应该出现在战争里。这个世界上就不应该出现战争。”
马里说:“好战是男人的血性。”
古玄武摇头:“好战是野兽的血性。”
马里爱这个比喻,野兽有强壮的爪牙和坚硬的皮毛,日行千里,茹毛饮血。马里的个子和古玄武差不多高,一米八一,可是块头足足比古玄武大了两个号,这个个子在日常的男人中算是很标准的帅哥身高。可是在战场上却算不上是优势,他的个子太高,块头也太大,用马里的话说,被流弹击中的面积也大。
马里是机枪手,每日行军徒步,都要背负重型大口径枪弹和托举重型机枪。也由此马里的臂力十分惊人,他可以毫不费力的把古玄武举起来绕场跑,把古玄武如一个沙包一样轻松丢远。
当然他并没有这么做。他一开始遇到这群考古学家的时候,很是不屑,后来还发现这群知识分子里面居然还混着女人。他就更是牙疼了。
他对着明佳的脸,展开一个露出八个牙齿的灿烂的笑,然后伴随这个笑脸,开了一个粗俗的有颜色的玩笑。
他说希伯来语。
希伯来语是世界上最为古老的语言之一。没有元音字母,只有二十二个辅音字母。它是犹太教的宗教语言。主要用来作为《圣经》的研究。
希伯来语很有趣。它曾经一度成为‘死语言’。而且死去长达两千多年。最后被复活,简直是奇迹。如同一个死而复生的木乃伊。有趣的是,木乃伊也是在沙漠里复活的。沙漠,生命之海。无水的生命之海。
教他希伯来语的犹太朋友告诉他:“希伯来人才是奇迹。”
马里当时大笑:“你这是在自夸。”
他以为这些人听不懂,事实上,除了他,这个军营无人听得懂这曾经消失了两千多年又被复活的古老语言。这种的特殊,被他用来迎着笑脸去问候他所有看不惯的对象的亲戚和祖宗。他问候的温柔,笑得也阳光,对方无从下手,去揍掉他的八颗牙。
而这群文弱不堪一击到令他牙疼的文明人,对着他的笑脸给了一个十分不赞同的脸色。但是他们隐忍,不愿意起正面冲突。
这令马里觉得很无趣。
男人和男人,应该在酒桌上见,灌下一茶缸的烈酒,醉的像个死狗一样躺在沙地上睡死去,第二天再被冻醒,那以后就是兄弟。
明佳说:“野蛮人。”
她也用希伯来语。
马里这个时候才反应和意识到,他们是考古学家,热爱一切古老的东西,从瓷器到残卷,从佛像到碑文,从丝绸到木乃伊。自然也包括语言。
古老的希伯来语,迷人又奇迹的希伯来语。
希伯来人被称为渡河而来的人。他们是犹太人的祖先。犹太人实在是个神奇的民族,他们可以令消失了两千多年的语言复活,成为和阿拉伯语并肩的官方用语。马里并没有犹太血统。他学习希伯来语纯粹是因为他有天生的语言天赋。他通晓很多门的语言,甚至可以活灵活现的假装成大舌头的苏格兰人。他爱热带,爱阳光。阳光可以让他展现肌肉和脸蛋。而肌肉和脸蛋会吸引美丽的女人的柔情视线。
他要留在沙漠,要死在沙漠。
但是今天,面对一个柔弱的,比蚂蚁还要缺少适应能力的女人,他感受到了雪山吹来的风。
那股风把他的笑脸都给冻僵了。
他用那僵硬的笑,回她:“野蛮人的骨头,是属于野兽的。”
他朝她龇牙,露出野兽狩猎时候的模样。
明佳把自己缩在了宾礼身后。
宾礼挡住了马里的笑,马里很扫兴,他打量宾礼,看他手上的结婚戒指,他呵一声。
“文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