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的一头汗,手却越发凉了。
身后的尚仪却已经一声不吭。
她心中有些抱怨,大姐姐平日里总是为她出头,拦她在身后,她只需站在后退一步的距离低头,看尚仪专属的翠色服制,她盯着尚仪服制上的绣纹看,久了就会不自觉发呆,忘了身处之境,知道尚仪回头恨铁不成钢地轻敲她的头。
她安心极了。
可是她眼下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尚仪却不再站在她的身前了。她和尚仪的位置,换了个方向。
可是她有什么样子的勇气去站在尚仪的前方呢?而且尚仪又有哪里需要自己站在她的前方做保护呢?
她如此懦弱无能。
她从未如今天这样感觉到。
原来这就是人上人的感觉,她从前听元后与尚宫大人闲聊,听元后说过一句‘高处不胜寒’,她自然是明白意思,可是这句话有有什么深意呢?高处自然不胜寒,山中自然比山下冷,楼宇的风也会寒过暖阁。
既然是事实,又为何反复强调呢?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那高处不是高处,那种寒,却真的透骨。
她不敢当着皇帝的面去偷偷瞧身后的尚仪,也不敢随意说些什么,她心中混沌一片,却只有一个心思明了清楚:她和小兰小酒的大姐姐,从此再也不能把她护在身后,保护她,嗔怪她了。
好在皇帝真的只是在调情于她,就如同面对一只无措的猫儿,起了逗弄的心思,逗弄的人享受的只是猫儿无措的反应,却并不在意猫儿如何想法,是撒娇,还是炸毛,或者用爪子胆怯触碰,亦或者用牙齿研磨自己的手指......等等,都无所谓。
他只是爱逗弄罢了。
皇帝说:“你说要去请罪?去向皇后请罪?”
她点点头,又想起来尚仪说过皇帝的问话必须答应,于是又赶忙说:“回陛下,是去请罪。”
皇帝笑,故意凑近看她雪白的面,问她:“既然是请罪,那又何罪之有?”
何罪?
大姐姐不是说了吗?
怎么皇帝年纪看着也不算老,如何耳朵却不好使了?一个问题总是反复来问,昨夜也是,总在耳边问她,还要她一遍一遍反复说些不关紧要的话,丝毫不顾她眼泪汪汪......她想到这里,雪白的面色忽然浮现了红晕。她更不敢直视君王了。
皇帝看她低头,忽然白脸,忽然又羞红,不知这个小小的嫔妃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看着......实在是像当初.......他和元后新婚第二日,元后就开始故意不看他,像是生气,又像是害羞......他彼时也年少,手足无措,以为她真的在生气,在无人的时候,偷偷小妻子,是不是惹疼了她......
他问的真诚,可是新婚的小妻子却真的生了他气,真的好大的气,气的一张白瓷样的脸上红晕就整天就没褪下去。
——他可是太知道眼前的小嫔妃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那红晕如此明显,就算是把头低到极致,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皇帝继续问她:“何罪之有?美人还未曾回答朕。”
身后尚仪一声咳嗽。
突兀的咳嗽打断了她的羞涩和胡思乱想,她连忙回答:“册封臣妾......未曾请示中宫皇后。乃是不违。”
皇帝说:“这......册封之事,又不是美人一人可做到的,朕也有份参与。若是如此论及罪过,岂不是朕也有罪,朕也要向皇后请罪?”
她又吓得脸色雪白:“臣妾没有此意!”
她眼泪汪汪抬头:“大......尚仪说,天子永无过错。”
“胡说。”
皇帝声音轻柔,她觉得天子大概并没有生气,因为天子还带着笑意在面上。
可是这两字出口,身后的尚仪已伏地,宫女教导中说过,女官伏地,只两种情况,一,祭天。而,请罪。
今日并非祭天大礼。
便只剩请罪。
在她们这些小宫女的眼里,请罪基本等于请死。
她立刻跪下,眼泪一下落出,她一只手还被皇帝握着,另外一只手抓着皇帝的衣袖,却在手心触碰了金丝龙纹的时候泄了力气,她两手都软绵无力,脆弱至极,她也请罪,她在心中伏地:“陛下。”
她说陛下,却不知道陛下之后该如何说。
她着急,只能如当初对尚仪那样,怯怯扯皇帝衣袖,怯怯说:“陛下别生气。”
这一声唤出口,皇帝便不再去看尚仪。
皇帝拉她,却意外拉不动,她不肯起。
皇帝说:“陛下没生气。”
皇帝不再拉她,只把掌心给她。让她自行把小手送到他掌心。
皇帝牢牢抱住那雪白小手,摩挲她如珍珠一样干净莹粉的指甲,面向她说话:“天子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怎么可能不犯错呢?天子做朝堂,面对那些文武百官,文武百官就是用来盯着天子,让天子时时刻刻记着,别犯错。”
她偷偷看尚仪,尚仪依然跪着。
她怯怯说:“臣妾就犯错了。但是臣妾知道错了。”
她说:“陛下要打臣妾手心吗?”
皇帝大笑,说:“陛下也犯错了,皇后会打朕的手心吗?”
她不敢想象这个画面,于是摇头。
她又忘了必须回答皇帝的问话。
但是皇帝并没有责怪她。而是继续问她:“那为何不会呢?”
她说:“因为皇后和陛下是夫妻。皇后喜爱陛下,自然舍不得。”
皇帝说:“美人是朕的爱妾,朕也喜爱美人,朕也舍不得。”
......
身后的尚仪冷汗不止。
明主无私情。
而皇帝居然对一个小小的美人论及喜,论及爱。
尚仪心中只觉恐怕大事不妙。
她内疚横生。
尚仪原本只看这小宫女美貌,心性单纯与世无争。想着这后宫只皇后一人,中宫仁慈,若是皇帝一时宠幸,中宫必然不会太过重视。她自然也可以借着这样的机会攀升。可是万万没想到,皇帝居然动情。
皇帝怎可动情?
皇帝不可动情。
就连中宫,那都是与皇帝少年夫妻。皇帝那是还不是皇帝,尚且有动情的权利。但是也只在那时。若不是她们冷眼相看,皇帝与中宫举案齐眉,情谊深厚,也不会动了如此的心思。
可是这样的心思,要建立在皇帝不曾动情的前提上。
这很容易。
因为天子无情。
可是如今天子却对着一个新册封的美人说:“天子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犯错.......”
尚仪并未看走眼,她确实是一只胆小的鸟雀,确实没有精卫的魂魄,可是尚仪却没有去看海。那片海,居然会为了这只普通的雀子,沧海要变幻成桑田。
丽日,无风无雨。
晴。
尚仪却嗅到了满城的风。
......
剩下的事情,元朗和元起就已经知道。
那场在丽日中刮起的风,并没有吹垮任何城池,相反,它卷起漫天的风沙,到另外一个所在,建立了一个新国。
元朗说:“元后善心,作为好友的宰相容氏也善心。他们并没有把这一切的罪过迁怒于那个宫女。因为元后明白,导致这一切的实际上是恩爱不复当年。就算是元顺帝在御花园不曾邂逅这个小宫女,来日可能也会在别的地方邂逅别的小女官,或者是小贵女。”
元起说:“元后看得清明。若是换个女子,势必要怨怒,为何这个会出现,为何出现偏偏是这个女子?仿佛只要这个女子消失,一切都会恢复如初......殊不知,男人啊,永远都爱十八岁的少女。十八岁也爱十八岁,到了八十岁,也会爱十八岁。”
元朗看他:“所以你现在也是爱十八岁?是谁?”
元朗警惕:“花楼的暮愿正好十八。元起我警告你,你现在才十六......”
元起无奈:“九哥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我就是举个例子罢了。又没说我自己。”
元起又想到一事:“九哥你说,元顺帝是一见钟情了,那小宫女被封为美人的时候似乎真的只有十五.......可是南齐不是.........”
元朗说:“南齐国规女子十五定亲,十九方婚,但是那是成安帝主政的时候颁布的。成安帝颁布此令的原因是因为玉英将军。”
玉英将军。
南齐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女将军。军事天才,战功卓越。
玉英将军出身于书香世家,父亲为大理寺监察,母亲为元后好友,封诰命,时常进宫陪伴中宫,因为这样的一层缘故,玉英将军从小就有一半的时间养在宫中。
由此和当时的太子一同长大。
小孩的友谊来的飞快。大多都是寂寞而起。之后元后出走,带走了小皇子,元顺帝看小太子越发寂寞,更是直接下令让小玉英作为太子陪伴养在宫里。
玉英跟着太子读书,不再读女戒女德,而是看史记,听百家言论,观战事论点。她眼前开了一片新天地。那天地中不再有胭脂水粉,不再有珍珠翡翠,不再是绫罗绸缎。而是是千树万树梨花开,是大漠孤烟,是驼铃阵阵,是江浪涛涛。
青梅竹马的玉英将军和成安帝逐渐长大,成安帝心仪于她,十四岁不到便请求元顺帝赐婚。而玉英将军却好武功,志向远大,她拒绝元顺帝的赐婚,在朝堂之上请官出征,抗击北魏。而那个时候是已经开始临朝听政太子为了所爱,居然也跟着披挂沙场。
元起也知道这段故事。
也是因为成安帝的行动与态度,最终打动了玉英将军,出征第三年,南齐胜,元顺帝再次赐婚。玉英将军与太子才大婚成功。太子抱得美人归。
青梅竹马,沙场定情,举国同庆,这本是个很好的故事。
第二年,已经是太子妃的玉英将军有孕。
同年,元顺帝退位,成安帝登基。玉英将军被封为皇后,史称成玉皇后。
年轻的皇帝满心欢喜,期待自己的第一个皇子的降生。
成玉皇后临盆的时候不过十八岁。若是寻常还好,可是成玉皇后之前都在沙场,沙场苦寒,战事紧张,太子妃难免受苦又心绪紧绷,之后受孕又太快。导致母体禁受不住生产的辛苦,导致血崩。一天一夜下来,成玉皇后艰难生下一个男婴便撒手人寰。
太医言明,实在是年纪过小的缘故。女子如树,自己都未曾成熟长成,如何可以过早的开花结果呢?
这是成安帝第一次知道和直面女子的辛苦。
他问太医:“自古不都是如此?还有十四五岁也已经为人父母者......连我的母亲,也是十六岁便生下我......”
太医年事极高,医术高超,为国中圣手,成玉皇后的亡故对他打击也极大。太医原本花白头发,不过几日功夫,已经雪白一片。
太医说:“十四五岁的女子生产,更是险中又险。而且民间条件更差,如何比得过皇室贵族?母子俱亡着更甚......”
太医顿一顿,又道:“哪怕是元后.......也极怕寒凉。”
成安帝抬头:“我母亲难道不是天生如此?”
太医摇头:“元后出身江南,江南湿冷,所以南人较之北人,会更抗寒些。我朝位于金陵,冬日湿冷,朝中大臣有北来者,每年入冬,都直呼难熬。倒是江南温暖之地的文官们,十分适应。元后是生产时候亏了根本,这才失了气血,内里虚弱,扛不住寒气侵体。”
成安帝点点头:“难怪骠骑将军冬日总是穿的厚重。朕还私下嘲笑过,说将军彪悍,却如此怕冷,怕是脸皮薄的缘故。”
成安帝喃喃:“也不怪朕会这样想,骠骑将军骁勇,却生一张白面,看着实在是文弱。谁能想到,这样一张白面者,却可拿得动重弓?”
成安帝问太医:“那么,女子几何才可开花结果?”
太医说:“最早二九。”
成安帝说:“不,再延一年。”
于是南齐女子,虽然十五已经可定亲,但是要等婚配,却必须再等四年。
有文官不满,上奏此律例坏人姻缘。乃大大不妥。
成安帝回:“若是姻缘连四年都等不了,何来天长地久,既然无法天长地久,那么这姻缘,坏了也不可惜。”
成安帝决绝推行此律。
前后杀了三位擅自纳不足十九岁妻妾的大臣,这才有之后的顺畅推行。
此举换来北魏嗤笑。
北魏国君派遣使臣见成安帝。特意选了三名分别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的美人赠与成安帝。北魏彼时强势,南齐每年都要交上大量粮草绸缎换来和平,南齐确实也需要北魏的马屁,皮革,草药。
成安帝也不会轻易打破成玉皇后辛苦维持起来的平衡。
成安帝面对眼前美人。谢了北魏君主。笑纳了。
北魏国君一日日等待看成安帝的笑话。
成玉皇后崩逝,后宫空旷,血气方刚的年轻帝王日日在后宫面对三位如花的少女,若是不心动,岂还是男人?
而若是心动,北魏皇帝可算是为天下男人出了一口气。
何人不爱娇花?何人不采娇花?
既然自诩惜花人,就要弯腰采撷,纳入怀中,放对得起那花朵含苞欲放的娇媚。
何况......那南齐的太上皇,不也如此?不惑之年被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迷的神魂颠倒。还因此被动与皇后合离。成了古往今来第一个被皇后休掉的皇帝。
北魏国君至今都还当成笑话讲。每每提及,不论场合,都引来哄堂大笑。
那笑声不绝,仿佛能漂流顺着隔相江水,钻到成安帝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