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成的奶茶掉到了地上。幸亏那奶茶是密封包装的,还有一个吸管作为支撑,根据三秒定律,立刻捡起来还能喝。
青铭三秒内给他把奶茶捡了起来。
宋玉成哆哆嗦嗦把奶茶捧在手心,虔诚的发抖。
青铭看他,发笑:“所以我还是那个问题,一般人类遇到事情,不都是本能的求神拜佛么?还会念念有词,说什么‘老天爷保佑’‘神仙显灵’之类的。由此显示,似乎人类,敬神,而惧鬼。可是看你如今这个表现,似乎是在印证人类对于神灵信仰的虚情假意。”
青铭说:“古时候的帝王还想成仙成神来着,可是如果人类惧怕神灵,就不会去仰慕甚至期望成为同类吧?”
宋玉成木木然点头:“确实,比如人类害怕恐龙,就不会想自己变成恐龙的。人类喜欢看恐龙大电影,相信我,他们喜欢恐龙,仅仅是喜欢存在在电影和模型状态以及化石形态的。”
这个青铭很相信。
对于青铭上面的言论,宋玉成给予了一种模拟两可的回应,他说:“你应该知道,人类有一句寓言成语,叫做‘叶公好龙’吧?”
青铭闻听,点点头。
宋玉成见此,也不必解释这个成语的意思了,他选择继续说:“人类本能恐惧未知和庞大的事物。外星人,鬼怪,恐龙,尼斯湖水怪......因为这些东西超出了人类能够控制的范围,以及,他们已经到达了轻易失控的临界点。你再相信我,虽然人类电影很喜欢拍灾难片,而很多的灾难片的发生大多都源于‘猪队友’的存在。可是在现实发生中,‘猪队友’往往最有先见之明,不会如影视剧中那样为男女主角的宏伟出场做了铺垫就立刻成为炮灰。他们会跑。”
“我们也是,我也是。我们虽然大多数人都是假大空,或者很爱幻想。我年轻的时候,或者说现在,也爱看科幻片,幻想过若是我身在其中会如何自处。可是等走出影院冷静下来也明白我们作为观众不过是因为有着上帝视角。若是真的身在其中,大多数人,要么目瞪口呆当初丧命,要么就是走崩溃无头苍蝇的套路。”
宋玉成问他:“你知道我的朋友古玄武吗?”
他问出来的时候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若眼前是神,又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
果不其然,青铭点了点了头。
宋玉成吁了口气,说:“古玄武从来不看战争片,——从他从战场接回同事遗体之后。他就再也不看战争片。他回来后过了很久才告诉我,他动身前往战区的时候,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会为了自己的行为负责,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其实他自己心中清楚,这个行动有多少为为了一腔热血和心中的一股冲动所导致的。这种热血和热气,到了战区,见了同事的遗体的那一瞬间,他就从头到脚的凉透了。”
宋玉成至今想到古玄武那天的脸色都很是唏嘘,他作为旁听者尚且如此,简直无法想象当时身在其中的古玄武的心境。
“古玄武说,他去之前,接受了几天的专业培训,学会了一些简单的伤口包扎和急救。可是他的信心在看到遗体的第一眼就崩塌了。那伤口急救和包扎的前提,那得是个伤口吧?至少是完整的皮肉,肉眼可见的创面吧?哪怕是骨折,也至少是被腿上的肌肉包裹着吧?他眼前的伤口,是一堆碎肉.......”
当时无玄武的原话如此说:“你见过肉摊上绞肉吧?比那个还要碎.......你告诉我如何包扎?我险些要疯。我一闭眼,就能看我眼前一堆碎肉,然后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那是一堆人肉,人肉。”
古玄武后来再也不吃包子。
宋玉成最后发表结论:“人类,渺小而自知。”
“我一直觉得,科幻电影和灾难片,其实是人类的一种对于自制力的一种警醒方式。那些电影,小说等等相关产物,都是在预告我们人类如果没有自控力无休止的在我们无法控制的未知领域的边缘蹦跶会是如何的下场。我相信惹怒神灵的下场,一定比核电站爆炸更恐怖。承认畏惧是另外一种的勇敢。”
他转头看青铭:“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比起鬼魂,更怕神灵了吗?”
青铭说:“因为神灵不可掌控?”
“对啊,”宋玉成说,“鬼魂,至少是人类变化而来的吧?你告诉我,神是吗?”
不等青铭作何反应。他已经自己说了:“我查过一些事情。”
宋玉成说:“在嘉嘉告诉我一些关于容家的特殊性之后。我多少查了一些东西。不知道是人类天生的好奇心还是我做律师的职业本能,我不太喜欢一无所知的感觉。”
青铭问他:“那你查到了什么?”
“查了鬼的由来,还看了一些关于鬼城丰都的游记,还去图书馆查了一些志怪的书。看着看着,就跑偏到神仙那边去了。”
“我那个时候才知道,我以前以为,神仙是一个词。后来专门查了才知道,神和仙是不同的。”
宋玉成讲了一会,举起奶茶又喝了一口,他发现自己不抖了。
“神,是天生而成,仙,是人和山的组成。就是由人而仙。神是天地万物自然的演化产生,仙,就是人修炼得道而成。这个说法,有没有依据?”
青铭没有明说这些,他只道:“现在没有仙了。”
那就是曾经有。
青铭手里的奶茶已经冷透。彻底成了他手上的摆设。
青铭道:“神和仙中间还有一个存在,就是鬼神。鬼神是生前人事后担任。比如你们很熟悉的土地公。它就是一方神灵。基本一方土地是离不开管辖范围的。这种鬼神有一定的束缚。”
宋玉成好奇:“那我们申城本地,土地公是哪位啊?”
宋玉成原本猜测青铭会说几个历史名人或者更加令人耳熟能详的。甚至觉得,如果是个清官也不错,来日路过城隍庙,定然要进去拜拜。
却没想到青铭脱口说:“我呀。”
宋玉成咳嗽到停不下来。青铭回答的时候宋玉成没喝奶茶,却还是被风给呛到了。
“所以.......”他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指青铭,“你说半天......你是土地公?”
青铭给他顺气,好脾气道:“我不是土地公,我是鬼神。”
他逐字逐句道:“我是半鬼,半神,鬼神。”
青铭咬字很清楚,宋玉成的咳嗽也在他顺气的时候明显缓和了下来。所以青铭说的每一个字,宋玉成都没有落下。
宋玉成很快反应过来:“所以你生前是人?”
他又问一遍:“白曦就是你生前的名字?”
很意外,青铭点头又摇头。
青铭面上掺杂了纠结的神色进去,他陷入了一种思考,不知道该如何简单具体的和宋玉成解释:“我.......死后,喝了孟婆汤。所以我忘了自己是谁。”
宋玉成听懂了,可是很快又陷入下一个迷茫:“喝了孟婆汤,下一部不就应该走黄泉路奈何桥然后遇到判官翻阅你生平所作所为然后安排你转世投胎吗?”
他看过丰都鬼城的游记,看了好几篇,他虽然没有具体记住正确顺序,可是差不离也不外乎是这样几种。他记得最后一站就是阎王殿,阎王殿之前,就是望乡台,再往前,是黄泉路。那看来,奈何桥在黄泉路的前面。
所以是先走奈何桥在上黄泉路的。顺序说错了。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喝了孟婆汤的白老师,为什么会成了鬼神呢?
宋玉成想到一个猜测:“你是生前行善无数,功德无量,所以才让你做了鬼神吗?这鬼神是神仙界的公务员吗?”
宋玉成嘀咕:那还不如给人家一个大富大贵挥金如土平顺美满的一生呢。这倒好,辛辛苦苦做了一辈子好事,给的回报居然是进了编制内。这能有什么发展空间?白老师的发展空间,难道是鬼神升值,正式成为神灵吗?
果不其然,宋玉成的脑洞又把青铭给逗笑了。
“我不记得自己生前到底是不是好人。”青铭笑得有点停不下来,“不过我的现状来历,说起来有点囧。”
他简单讲,同时也做个科普:“人类对于鬼神和地府有很多的想象,比如黄泉啊,阎王,判官,黑白无常,十八层地狱等等........大多都是错的。”
“有一样是对的,就是生不来带死不带去。人死之后,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带到最后。”
青铭说:“名字。”
“名字?”宋玉成对于这个答案感到意外,同时又觉得没有任何可以反驳的不合理性。
“名字。”青铭点头。“人在忘川途上走,名字是唯一可以带到最后的东西。越走到后来,五感会慢慢失去,等到了不归地,茫茫四周,皆是无边黑暗,只耳朵听到有人唤你的名字。”
青铭说:“我死后带着我的名字入了忘川,结果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我的名字不见了。没有名字我就没有办法转世。可是我也死了,回不去阳间。”
宋玉成有些明白:“所以我们的名字,等同于一张通行令?你就等于是把你的通行令给丢了?”
也可以这么说。青铭点点头。
“那后来呢?”
青铭继续说:“后来,一个很好心的神灵把她的名字给了我。”
宋玉成说:“那那个神灵怎么办?”
“她有很多名字。”
“这样啊......”宋玉成放心下来。
宋玉成想,原来没有地府啊,也没有阎王判官。只有忘川途和不归地......不知道忘川途和不归地是什么样子。
他这样想,于是青铭在宋玉成眼前虚晃一下。宋玉成眼前立时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这种暗,有一种令他浑身冰凉的熟悉感。
如儿时遭遇到的停电一样。
小时候一家人正在吃饭,往嘴里送食物的时候,毫无预兆的停了电,而且不是只停一家,那个时候电力不稳定,停电的事情经常发生,尤其在用电量大的夏季。更是隔三差五就会发生片区停电的情况。整个片区都会陷入黑暗。原本在摇动的电扇戛然而止,叶片在最后借着惯性转动几圈之后也停了下来,最后一丝的风也消失了。
随着风的消失,属于夏季的闷热立刻前来彰显存在感。小小的宋玉成立刻就能感觉到背后哗啦一下沁出的汗液。
长大的后的宋玉成基本已经很久不曾经历过儿时的遭遇了。
他几乎忘记了曾经有过停电这个名词。宋汝于也不曾经历过,她甚至期待这种情况,故意在夏季关掉空调电扇,拉灯,搬着长椅点了蚊香拉着自己到阳台看星星,缠着宋玉成给他讲自己儿时听过的故事。
美名曰追忆童年。
宋玉成笑话她:你现在还是在童年呢。
宋汝于说:“追忆你的童年啊,”宋汝于沉迷穿越剧不可自拔,同时把这种不可自拔提现到了现实中去,“我呀,想穿越时空,看看我爸爸的童年的样子。”
宋汝于说:“像不像你的童年?”
如何像呢?
宋玉成小时候住在工厂的职工宿舍里。爸妈都是国企的职工。他从小和工厂其他的职工子女一样住在分配的员工小区里。小区有一颗很大的榕树。男孩女孩都喜欢爬。为此争吵不休,最后不得不双方倒退一步,男孩一三五,女孩二四六。周日的时候大家一起玩。
榕树下经常会有一堆沙子,不知道谁谁家要盖新的围墙或者翻新厨房,但是对于孩子来说,这就是个临时的,新鲜的小型人工沙滩。他们玩掏空,从水龙头里接自来水泼到沙堆上,装作是湿润的沙滩,学电视里和课本上的小孩一样堆城堡。职工楼下面有个污水沟,经常有老鼠从水沟里爬出来一溜烟不见,有老人和中年妇女在水沟旁边拿着一根长长的,带着弯钩的钩子在水沟里勾些什么。据她们说,水沟里会有金丝,金子做的金丝,一丝一丝的金丝,积攒多了,就刻意送到金店,打成一枚细细的戒指。
那金店也是熟人来的,是厂长老婆的亲戚。他有一只义肢,假手。这在宋玉成那个年纪的小孩眼里,是在是酷。那只假手除了横在胸前毫无作用,不能吃饭不能拿物,只能用来吓唬好奇的小孩。
那个金店老板对宋玉成印象不错,问宋玉成敢不敢摸。宋玉成几次三番不敢。后来终于鼓足勇气触碰了一下。那假肢很硬,透着死板的橡胶敢,没有人体温度的亲切。
他一辈子都没有忘记那种触感。
他后来上学,离家,职工宿舍整改,拆迁,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金店的老板。
听说,那个老板的那条胳膊,是因为做公交车的时候把手伸到车窗外和别人打招呼的时候,被旁边飞驰而过的火车别断的。
这些记忆在他陷入黑暗的同时争先恐后的涌入。完全不受控制。那些曾经遥远的记忆,他以为会如同自己家里第一个电话号码那样被他自然而然的遗忘。然而居然没有。
他的记忆被别人挖开,如犯罪者掩埋的证据那样,被一一找到,摊放眼前。宋玉成,如每一个带到现场指认招供的罪犯那样,浑身发软,浑身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