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漂亮的男孩子。一个小的脖子上有明显的伤痕,年长的十九岁,无明显伤痕,可是他依然出现在忘川途的暂留地。依然成了一缕亡魂。十五岁,和十九岁。正好是青春浪漫的年纪,该出现在校园里玩耍,为了女孩子而伤春秋,为了考试内容抓耳挠腮,为了逃课不择手段,为了证明自己是大人而苦恼。他们应该出现在游乐场,出现在林荫道,出现在阳光下,出现在泳池中......就是不应该出现在暂留地。
青少年被霸凌本就是社会问题。何况,这两个孩子的现象,只怕并非是霸凌如此简单。
闫先生想到这里,心思重重到叹息可以叹倒一座山。
而青铭这里,确实另外一层脑洞了。——青铭感觉有点熟悉。十五岁和十九岁的漂亮男孩子......一个脖子上还带伤?
不是有点熟悉,这是相当熟悉了......
青铭想解释一番,可是张了两次嘴,都不知道从何讲起来。闫先生说,对鬼不需要讲人情味。可是青铭如果真的告诉闫先生,那两个孩子是生人,闫先生就不知道会数落他什么新的失职之处了。青铭想到这里,心中多少有那么一丝略微的惆怅和为难。
这种略微的惆怅和为难浮现面上,被对面的闫先生解读成了和他相似又不同等级的凝重。闫先生觉得青铭脸上的凝重不如他的深刻,原因是因为青铭还不了解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闫先生想到这里,摆正了严肃的态度,开口说道:“两个孩子,应该都是学生。可是却来到这里。来暂留地的亡魂都是寿数未尽者......实话来说,这样被欺凌的孩子,我其实是见过很多的......”
闫先生说道实话,神情从凝重自然过渡到了感伤:“那个小孩子,年纪和我的小孙女差不多大的.......我见他的模样,就像看到我的小孙女......”
这算是打感情牌了。
一个暂留地的亡魂,去牵挂人世间的事情。说好听叫悲天悯人,说不好听,就是管闲事。
不过这个闲事......管的很是有缘分嘛。
青铭想到这里,忽然就笑了起来。
他的发笑来的很是突然,又带着莫名的意味,在伤感的人面前忽然如此,其实很是冒犯。闫先生就感觉没冒犯到。闫先生大概一辈子都是学者风范,他的威严感很重,笑起来的是时候还算是和颜悦色的亲切和平易近人。可是这种平易近人本身就是用来形容一些特殊阶层的。若是一般的人,怎么算得上是平易近人呢?能用这个成语形容的,本身就是理所应该的高高在上,给你一个笑脸,你就会诚惶诚恐,仿佛他原本就应该不近人情,就应该目中无人。
闫先生就是属于这一类。他的严肃,他的皱眉,他的板着的脸,无一不在他的学生和病人眼里代表着权威,代表庄重,代表诚心和放心。
闫先生应该这样。
而青铭不是他的病人,也不是他的学生。面对闫先生端肃的面容,并没有一丝的理所当然,他反而瞪大一双眼睛,面露无辜,脸上还带着那一丝令闫先生觉得冒犯的笑意。
青铭在闫先生的眉头越发紧张之前,率先开了口道:“闫先生大概是误会了。那个孩子,并非是被欺凌。”
闫先生的眉头并没有因为青铭这句轻松随意的解释而有所松懈。
青铭干脆解释清楚:“之前有厉鬼犯案,企图伤害人世间指路人。容氏出手平乱,负伤。因为此伤并非人祸,故而人间医疗束手无策。容氏指路人无奈,便来鬼界忘川途。”
青铭倒是一两句话就把问题和误会解释清楚了。但是闫先生刚刚才下的眉头立刻又上了心头。上了心头都遏制不住,闫先生拔地而起,诧异说道:“他们是生魂?!”
“这倒不是,”青铭纠正闫先生说道,“他们是生人,不是生魂。”
闫先生声调都不由得拔高:“人?!他们是肉身入忘川途?肉身能入忘川途?!他们是什么人?”
青铭耳边响的是闫先生的破音调子,而心理活动却是开始的自我怀疑。青铭回想一下,自己似乎讲的已经是十分清楚和明白了吧?闫先生再三的发问是什么原因?是容氏指路人在鬼界的名声已经大大降低?还是忘川途对指路人的科普不到位?
青铭说道:“他们是指路人。容氏。姓容的。闫先生不知道吗?”
闫先生当然知道。
他在初入忘川途的时候,见青铭一脸遗憾。青铭当时就提到了指路人容氏。
青铭当时说道:“闫先生实在是......利落的很.....若是在人世间拖延片刻,容氏也该到了......可惜了,闫先生很......急性子。”
闫先生不明所以。却也懒得追问。不过有一点青铭倒是说对了。闫先生很是急性子。这种性子打娘胎就开始。他是早产儿,偏偏不想待到足月就迫不及待想睁眼看看这人世间的模样。也不知道是因为来的太早准备不周,还是觉得这人世间令他失望,作为婴儿的闫先生总之是大哭,且日日大哭,哭声嘹亮动人,惊扰的一个婴儿室的婴儿一同伴奏,哭声往往此起彼伏不知停顿。
产房的医生见此,这哪里有半点早产儿的孱弱迹象?于是特批早早出院。婴儿时期的闫先生,吃奶也急,睡觉也急,连开口说话都比寻常的幼儿要早。于是也早早被送去了幼儿园,幼儿园多得是和他一样迫不及待展现叽里呱啦的幼崽,父母急于寻个安生,于是每天固定四个小时,让他和其他幼崽比拼口技。
此法良处多多。每每小闫先生回家,都会疲倦的早早入睡。
小闫先生上小学。学鲁迅。人人都在课桌上学着刻一个‘早’字。浑然不顾破坏公物这一条学生守则。只有小闫先生不刻。他不迟到不早退,每日都是第一个到班级开门。那早字早就刻到他性子上。
到他上学,初恋,倒是不算早。可是快。小闫先生对大学的一个女孩子一见钟情,当天就告白,脸涨得通红,说话倒是快的溜达。长着清秀的脸蛋又梳着长辫子的女同学抿嘴笑看他的红脸,心中也跟着一动。于是也染上了小闫先生脸上的红,两个红脸就这样在一起。后来再也没有分离。直到死亡。
闫先生爱妻。常常讲无法离开妻子。于是也常常讲要早先妻子而去。因为他是无法想到独自生活的。可是妻子却很独立自主。他早点走,还能让妻子有自己的生活,想必过得很好,他也安心。若是妻子比他早,他定然心碎,也早早跟随去了,浪费了那天意给的馈赠。
闫先生八十九岁骤然离世。他化为魂魄。给了依然慈祥美丽的妻子一个无声无痕的吻。走上了忘川途。
他在忘川途的尽头遇到了接引他的青铭。
青铭虽然等在那里。却在看到他的到来的时候感到了一阵的惊讶。这种惊讶很是微妙,明显,又短暂,虽然一闪而过。可是青铭却明显还是吃惊不已。他甚至把这种吃惊和惋惜表达了出来。
虽然闫先生并没听懂。
他事后也不再计较。
而在暂留地几年后,他重新听到这句惋惜和吃惊。终于得到了解释。
闫先生忍不住问道:“白先生此言何意?为何会说‘拖延片刻,容氏会到?’”
青铭也不再如当初那样的支支吾吾应付。他坦然说到:“这忘川途的暂留地,收留的都是寿数未尽的亡魂。基本上若是寿数未尽,只要躯壳肉身完好,还是可以有再生的机会的。而这一种再生的机会,要求助容氏。容氏管这样起死回生的人,叫做回生者。”
青铭说出了当时闫先生没有看到的后续,他说道:“当时闫先生猝死,原因是心脏骤停的缘故。同时也是因为事发突然,周围没有旁人才延误了机会造成了死亡。虽然明面上看,确实是没有逆转的可能。但是,这种明面上的东西,不包括容氏。”
青铭继续说道:“当时你的儿子坚持不肯把你的肉身立刻送到停尸房。甚至没有惊动太多的人,你是医生,你的孩子也算是医生,他算是子承父业,是法医界的翘楚,培养了很多法医人才。你的儿子在家里给你安置了一个病房,面上用机器维持你的肉体生命体征,暗地里,去寻找了容氏的掌灯人,企图通过掌灯人来联系到容氏。”
这一切听得闫先生十分惊讶。他事了拂衣去,自认为走的干净,却不曾想过,自己觉得此生万事休,而自己那个年过半百的儿子从此失去父亲。
他们家都是老来子。故而他八十九岁亡故,孩子才五十多。而他的孙女那个时候也才十几岁。他们毕生都奉献给了科研和行医治病,对姗姗来迟的子女颇多亏欠,对于家庭也多少觉得无措和缺失。可是即便如此,他们家的家庭氛围依然算是不错,不算是其乐融融,也算是客气有加的。他仅仅是这样认为的。
因为闫先生总是和妻子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陪伴到老的,还是我俩老的。
闫先生说道:“我从没有想过我的孩子会如此依赖我和不舍我。”
青铭反而奇怪,他说道:“你又没有虐待有没有家暴。你的孩子为什么不会依赖你和不舍你?”
闫先生说道:“我很少表达爱意......除了对我的妻子。”
青铭无端吃到一嘴狗粮,简直是够了。青铭还是保持微笑:“国人很是含蓄,不太擅长表达爱意。可是很多时候,爱意都是悄无声息感知的,并非需要一定用嘴说出来吧。”
青铭把话题扯回正题:“不管怎么说,对于闫先生的事情,您的儿子,那位小闫先生,很是难过的。你的孙子和孙女,也很难过。哭的很是伤心。”
其实最伤心的还是那位小闫先生。五十多岁的人了,哭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他白天忍者悲痛接受了沈柏良为难的说出的事实。他面带笑容感谢了沈安良,送走了他。到了晚上,他终于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哭出声音,他说:“......我没有爸爸了.......”
小闫先生寻找的掌灯人,是当时的沈安良。彼时容若还不曾开眼。负责这个事情的便是容嘉嘉。容嘉嘉当时正和顾长河冷战,对很多事情极其不耐烦。但是好歹还是认真去打量一番。却横竖没有找到对应的亡魂。容嘉嘉本就在气头上,很是恼怒和诧异:“难道他们在耍我?”
沈安良苦笑:“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谁会拿来耍人?”
容嘉嘉不听,她左右都寻不到闫先生的亡魂。她为了让沈安良死心,取出一张黄纸,咬破指尖写下闫先生的大名,试图召唤亡魂归来。不成。
白白浪费了一张黄纸和血。这破损的指尖到后来被顾长河看到,以为是容嘉嘉在想不开,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沈安良再次苦笑。他支支吾吾看着一脸期待的小闫先生,到了嘴边的话看到了那眼中的泪光,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开口。
沈安良有些愧疚,他抬头说道:“......令尊......是不是个急性子?”
......
急性子的闫先生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其实这来龙去脉不过就是个容氏扑空的故事。当时有些可惜和惋惜。原因是因为容嘉嘉当时倦怠且耍小脾气。若是再给力和尽责一点,容嘉嘉当时去忘川途追魂,也是追的到的。青铭那个脾气,不会不给,甚至也不会去追究生者入忘川的事情。甚至,容嘉嘉能够提前两年见到她的白老师。也不至于白白去撩一把宋玉成。
而不去撩宋玉成,宋玉成也不会因此认识青铭,青铭也就不会发现自己在人世间的房产,宋玉成也不会发现白矖和青铭的关系。当然,或许后续也就是逆天转变了。
青铭想到这里,无端又是一声可以叹倒山的叹息。
这声很重的叹息引来了闫先生的视线。青铭说不清楚,却依然对上闫先生的视线。
青铭摇摇头,决定转移闫先生的注意力和探究力,青铭说道:“您的孙子孙女,好像不是同姓?似乎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
青铭不等闫先生说什么又立刻道:“您的孙女,叫箫小小吧?对了,她今年十五岁。交了一个男朋友。那个小男朋友您也见过。就是那个十五岁的,很漂亮的学生。”
这下轮到闫先生吃惊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