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朦......这个名字已经很多年不能被提及了。如今再提,沈柏良竟然感觉有了一种陌生的情绪。这个名字,那一张脸,要在他的脑海中过渡好一会才会慢慢令他回忆到过去那段算是短暂的记忆。包括当年的疲倦和无奈,在如今的沈柏良的记忆中,都夹带了前世的味道。
这种前世的味道,实在是令人非常恍惚的。沈柏良恍惚了好一会,才慢慢回过神来。
一回神,首先不是感伤,而是质问。
沈柏良质问青铭:“所以呢?你是故意的吗?白老师?”
沈柏良看一眼青铭,讲:“你是故意让容城跟着容若一起去鬼界的吗?当然,跟着去这个要求是容城提的,但是我相信,如果白老师当时提出反对,容城是不会执意前往的......回想一下当时你痛快答应的时候,容城确实表现出了意外。这样就表示,容城当时是没有把握你会同意的,他不过是在试探一番罢了。容城的试探,一半是带着对容若的担心,另外一半,其实他也好奇。少年人嘛,没有那么多忌讳,最不惧谈论和直面生死,鬼界鬼界,首先看到的就是新鲜。”
沈柏良平静看了一眼青铭,青铭的表情不变,看不出来是否能够印证沈柏良猜测是否正确的任何端倪。
沈柏良越往这方面想,越是有些警惕:“容城的那一支旁支,是落在当年先祖容安的名下的。虽然现在容氏分成很多旁支,可是其实在先祖时候经历过断层,容氏只剩当年那位续层的先祖,所以所有不管是如何分的,其实都是同一家。但是分了就是分了。而容家当年,以分支不同,所代表能力和职责也不同。容城那一支,就是主审判的。所以容城最不喜离朱,也不是什么意外和值得奇怪的事情。”
容氏主审判的旁支,能审判什么?当然是鬼。容氏和离朱积怨很深,哪怕到断层之时也是矛盾不断。那种积怨不但没有随着容氏断层趁机做了个默认的了断,反而怨上加怨。连续层的那位先祖也被离朱坑害不小。新仇不小,又发现了旧恨,冤冤相报,根本了不得。
否则,那位先祖为何要重启审判的分支呢?不就是因为有着因果关系吗?
容城对离朱的恨意只怕是刻入基因的。不见离朱还好,见了离朱,自然本能激发恨意。沈柏良就算是没有亲眼所见,也能想见,容城绝对不会给沈朦任何好脸色。
而这一切的冲突,都是青铭造成的。
问一句是否故意,有错吗?
青铭难道不应该回一句,给个交代吗?
青铭回到阳世提及沈朦,明显是不打算鬼界事情鬼界了。既然如此,大家摊开了讲个清楚。该算账算账,该解惑解惑。
如今沈柏良需要解惑:“所以白老师,您是单独带了容城去见了沈朦,还是无意中,让两个孩子遇到了沈朦?”
沈柏良既然提出疑惑,那青铭就负责解惑,青铭态度淡然:“我当时带容城去见沈朦,其实并不是故意针对沈朦,而是针对容城......鬼界死了一个孟婆,我怀疑是容城所为。”
沈柏良质疑:“容城?容城杀孟婆?那孟婆又不是离朱,容城有什么理由杀他?”
青铭回答:“这我暂时就不知道。那位被害的孟婆来鬼界的时间比我早得多,我并不太了解他的前世。但是,能杀亡灵的,除了鬼魅自身,只有容氏。”
“而且......”青铭话没说完,陷入一种不明情绪的沉思,但是这种情绪很短,立刻就出来了,“而且我觉得容若也脱不了关系。”
沈柏良觉得好笑:“你告诉我,我的指路人和他的哥哥涉嫌谋杀亡魂?你觉得,我能做什么?”
青铭笑一下,说:“你当然是不信的。”
“既然知道我不信,你却要对我说?”沈柏良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容若才十五岁,而容城,刚刚开眼,对一切尚且懵懂不知,你却告诉我,一个刚刚开眼的十九岁的小孩,先是对一个陌生的离朱起了杀心,再后来,干脆是先杀了孟婆?”
沈柏良靠坐在椅背上,眼睛直直盯着青铭,嘴角明明在笑,眼神中却透漏着比嘴角更加明显的讽刺:“容城十九岁。他是我负责接回国的。在这之前,我了解了他所有的成长经历,到他这一代,他的爷爷,他的父亲,已经历经两代的指路人空缺。所有他父亲根本没有指望他们家这一代的三个小孩有任何一个人可能会有机会开眼。何况他父亲还取了当地的女子。容城是个混血。甚至不是纯粹的华人血统。他没有受过任何一点关于容氏的训练,论及自卫和格斗能力,他都打不过他十五岁的弟弟。”
沈柏良说:“一个十九岁的,没有接受过任何格斗训练的大学生,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轻而易举杀掉了一个孟婆?如果是真的,你们鬼界要不要反省一下?鬼也太好杀了吧?”
沈柏良的口才了得。
青铭之前听容嘉嘉讲过,沈家和卫家的事情,卫家专门负责交际公关,沈柏良的母亲卫微微当年就十分喜欢交际,卫微微在澳洲总是发起晚宴,不是简单的吃吃喝喝,而是以交际为主。把一切想要沟通的人聚集在一起,说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而沈柏良,完美继承了卫微微的能力。
如今也是。三两句话,就把锅完完整整扣了回去。还顺道把容城摘得干净。
青铭苦笑,说:“你不必如此紧张。容氏杀鬼并不任何法律可以规定如何如何。鬼界没有律法,一切惩处都依引路者而定。如今鬼界孟婆归了沈朦。他若是顺利,大概可以等到你。”
青铭问沈柏良:“你还想见他吗?见沈朦。”
青铭问的直接,沈柏良回答的也直接:“可以见,也可以不见。就像你说的,鬼界没有律法,说明容氏杀鬼会触及不该触及之事。而阳间也没有律法,表明,任何一个枉死灵魂容氏都有责任令其回生。”
沈柏良不光要摘容城,连沈安良也要跟着提溜出来:“我相信我弟弟当年如果见到的沈朦如果是枉死,定然会尽力再试试。可是沈朦当年是寻短见的。我们沈家是容家的掌灯人,指路人如何痛恨离朱,掌灯人不可能不知道。不管安良再如何不尽责,这种事情都是明明白白心知肚明的。一个人想活,是非常困难的。一辈子可能就那么一次机会。可是一个人想死,简直太容易了。沈朦寻短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当年已经陷入了一种不可自拔的恶性循环中。我不知道他想用寻短来换回什么,或者想要得到什么,难道会是我吗?”
沈柏良问的直接又困惑:“难道真的是我吗?当年,如果我回应了沈朦的感情,他就不会去寻短见了吗?他就会积极向上找到自己更好的人生了吗?他会不会出了这个恶性循环,转头又跳进另外一个循环里去?他会不会开始质疑我?质疑我对他的感情?会不会纠结,我到底真心,还是被他的寻短见给触动?他会不会?”
沈柏良看着这一句不短话结尾全是一通的质问,可是这质问中本就饱含答案。不需要青铭回答,沈柏良也不需要等来回答。
沈柏良叹气,第一次对一个尚且算是陌生的对象吐露当年的心思,说:“我当年知道沈朦自杀。心情很是不好受。这种不好受,除了难过,还有一些怒其不争的恨意在里面。”
以沈柏良的经历和他的母亲卫微微的故事,都在告诉沈柏良,爱情永远都不能够成为一个人一生的全部。爱情最好的态度就是锦上添花,而绝对并非是雪中送炭。人生的所有,包括金钱,爱情,友谊,这些越是虚幻的东西,越如手中的细沙,握的越紧越用力,越容易从指缝中流逝。
力度,空间,分寸,是永恒不变的争论话题。对待爱情,对待爱人要如何去做呢?是费尽心机的追求?还是如孔雀开屏那样的求偶,还是势均力敌的博弈,亦或者是绝对的自由和远方?爱一个人,是如此复杂的话题。可以无私无我到为了对方放弃生命,又自私自利到想要把一个自由的人永远捆绑在身边。
沈柏良从来不懂。他一个无意中的雪中送炭的举动。居然可以被一个十九岁的少年理解成为爱情。少年的爱情炙热,明目张胆,又不顾一切。
沈朦爱的如一团火,迫不及待要包裹住沈柏良。却不管沈柏良到底是不是需要这样炙热的温暖。
沈柏良的感情也因为这样的逼迫而逐渐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是如常人那边,面对少年人情感的质疑和莫名;到后来正视,发现少年人居然并非是玩闹之心,进而开始惶恐和难安,他像每一个成熟的年长者那样,对待这样一份完整呈现在他面前的感情端出自己小心翼翼的态度。他感谢沈朦的信任,感谢他付出的爱情,感谢少年人的青春安放。但是,如每一个负责的成年人那样做的,他拒绝了。
——少年人尚且可以如歌曲中所言语那样的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就如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样,少年人当然也可以懵懂又不知畏惧的走向他面前的‘虎’。可是作为一个过来人,一个年长者,他们是有理由,有义务,和有必要,出声提醒这样懵懂的初生牛犊,‘虎’的可怕和威猛。
虎,威风凛凛,远观可惊叹虎啸惊鹊。近前者,既有可能被虎吞噬。想成为近前者,你要首先成为虎。
少年的沈朦,不是虎。
他只是不懂。所以不畏。不管不顾地,扑向他面前由着温暖皮毛的虎。只因为这只虎救了他出了泥潭。
虎迷惑万分:眼前大千世界,远处有森林,有草原,有一望无际的大海和川流不息的江河。这样的新生者,好容易出了只能坐井观天的泥潭,难道不应该立刻奔向属于他的远方吗?
就算是症候依赖,跟着虎走了那么久,也该到了时候吧?远处鸟鸣风动,自由的空气有着花香和水汽,那远方的世界,那广阔的天地,哪一样比不上虎的皮毛呢?老跟着虎做什么?难道是打上了与虎谋皮的主意?
与虎谋皮,无异于送死。
于是沈朦去送死了。
无人问过沈柏良的想法。死者为大,斯人已逝,沈柏良不再提,沈安良也从来不问。而沈朦的独立人生中,在最重要转折的那些年中,只有一个沈柏良。沈朦当时已经是个有一点名气的小模特。他的自杀引发了一阵的纷纷议论。他的外形,他的离去,都给了外人极大的想象发挥空间。
为情所困吧?据说他有个男朋友......
是被渣了吗?
那谁知道......
说不定当了小三......
种种猜测,当事人都不能出来反驳。这种单方面的谈资也渐渐无趣。工作忙碌,生计忧愁,而且模特圈本就是吃青春饭,换了一茬再来一茬,属于沈朦的故事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沈柏良说:“散都散了。再提及一次,也不过就是如此。我以为我会有什么心潮澎湃,或者悲伤或者怅然若失,发现都没有。”
沈柏良重复一句:“不过就是这样。仅此而已。——我们做人啊,最该学会一个本事,就是莫强求,同时也该去学会一个本事,就是去强求。这两者之间,看着很矛盾,其实掌握好了度,会让自己过得很愉快的。”
沈柏良把话题转移回去到了容嘉嘉身上:“好比嘉嘉,她对你,就是介于莫强求和强求之间。她应该比我们更早地发觉和知道你的身份。但是她依然不管不顾的来到你的身边......我年轻时候有个很有名的广告,‘不求天长地久,自愿曾经拥有’。对于你的身份来说,天长地久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可是对于嘉嘉,曾经可以拥有就够了。”
“她十五岁遇到你,你就是这个模样和这个岁数。十五年后,你还是这个模样和这个岁数。可是嘉嘉呢?嘉嘉能有几个十五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