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大君对这一句话感到不解。
玄武问白曦:“宋明远......是在责怪我吗?”
白曦说:“玄武如何由此定论呢?”
玄武讲:“不是好事.......我所为言行,被宋明远定义为不是好事......这难道不是训责之举吗?”
隔壁家的春生,贪玩刮破衣裳,被他娘亲举着洗衣锤追打了两条街。说他‘只懂做坏事’.......这难道不是同理吗?
一旦有了如此的认定,玄武就开始发脾气。
玄武是天地之神,还在人世间被道教封为尊神,丢了什么星宿给予玄武掌管。反正在人世间的观念中,玄武是个了不起的神灵。这样的神灵发怒,人间合该有一场动静。
如今,魏河镇真的有了一场动静:是从无名小山上忽然刮起的一阵山风开始。
这阵莫名的山风立时吹散了属于落日之前的最后一刻暑热。带来一股透心的凉意,如三伏天忽然被凌空浇头一盆冷水,不少被山风拂过的路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不同于冷战过后通体舒畅的人的感觉。那山中似战栗一般,山风越紧,山中大到参天大树,小到发芽幼草,无不抖动不停。若如此还不够令魏河镇拜百姓恐慌的话,那接下来的一幕就不得不令人心中紧张了。
无名山中,传来虎啸。
忽然而起的虎啸,惊飞了山中百鸟。百鸟振翅,齐飞,羽翅开展,几乎遮蔽眼前未落的余晖。尚未入夜,魏河镇的百姓却仿佛生了错觉,明明肚中空空,却极为眼下已过黄昏,以至入夜。
一时之间,虎啸狼嚎,飞鸟展翅,草木颤动,天空遮天蔽日。仿佛末日来临。
这些变故,忽如其来,只知源一场山风,却不止到何可止。
魏河镇百姓终于开始惶恐不安,既然天地震怒,必然是吾等凡人之过,百姓惶恐,放下手头所有事情,纷纷开始叩天拜地。口中乞求赎罪等语。
求老天,求佛祖,求观音,求土地,求河神。
镇上来三位神仙。
却绝口不提。
白矖上尊尚且无所表示。但是玄武大君却十分不满。不满中还夹一丝困惑:“我并非第一次生气,以往生气之时,天地都安静如昔,怎今日才懂战栗?”
一旁白曦说:“这可不是战栗。”
玄武不解,问道:“既然不是为吾所怒战栗,那为何会无端有此异像?”
玄武问白矖的时候,视线偏移一分落在白曦脸上。却见白曦往日从容不变的神色上多一次莫名伤感情绪。
说莫名,是玄武尚且不可解读人间喜怒,人常言语,喜怒不形于色,既然不形于色,那如何解读其人或悲或喜?或爱或恨?一个区区几十年人间光阴者,掩藏爱恨是为何?既知人生苦短,就该及时行乐,爱的就说,恨的就离,想要的就求。何必自虐?
玄武不懂人间情绪。
如今玄武也不懂白曦那分情绪。既然不懂,便统归‘莫名’。
而另外情绪玄武读懂,为悲。
玄武懂此为悲,悲者,感伤也。为何感伤?为何伤怀?
这一点玄武就不懂。
玄武不懂就问:“既不是战栗,那所谓何?你又为何感伤?”
白曦讲:“这是万山同悲。悲者,不止这一座无名之山。而是天地万山。”
玄武问:“悲从何来?”
白曦回答:“万山悲痛一位神灵即将陨落。”
玄武惊:“哪位神灵?”
白曦再回答:“宋明远。”
万物有灵。这次万山同悲,在提前哀悼一个神的陨落。
宋明远是神,他值得一场盛大的告别。
天地同哭......
他本是神灵,灰飞烟灭为大悲之事。
人间忌讳白事,通常哀悼只在往生者身后而为。除了生者,往生之人无法亲眼所见后人对他的告别。故而才有人腹诽,这后事后事,都是孝子贤孙办给后人看的。
生前不禁孝道,活人不言情爱,到死,一切悲喜才开始溢于言表,夹杂在哭天抢地的夸张中。
玄武觉得这一切很有趣:这些凡人,为人时候,讲究内敛含蓄。会专门发明词汇赞扬这些情绪从不外露者。例如这句,‘胸有惊雷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心中波浪起伏,悲伤几乎翻江倒海,可是那面上非但一丝不漏,连端茶饮水的手指都不抖动一分。
何必呢?大事临头,大悲在前,合该有一场大笑,合该迎来一场大哭。
何必要压抑人性?
宋明远曾经告诉玄武,人生如此,大概只有两次尽情释放情绪的时候,那便是生前死后。
生前,婴儿诞生,哇哇啼哭,耳边是柔声细语,温柔哄就,那时候人之初,一切尚且混沌懵懂,初次为人,婴儿还不懂含蓄二字为何意,于是尽情大哭,尽情大笑,不管不顾,只有自己。
死后,耳边尽是送终哀嚎,尽是挽留不舍,中间人时,有十里相送,有劝君更尽一杯酒,有折柳挽君......可是真正死前,这才不管不顾,哪怕是耳边都是哀求,都是不舍,都是寻死腻活的胡搅蛮缠。依然是两腿一蹬,两手一摊,一闭眼一叹气,头也不回就踏上忘川途投胎去也。
玄武听得有趣,问宋明远:“难道每个凡人的人生只有这两个机会可任性妄为?难道这对于凡人来说的漫漫人生,就再不会叛逆一回?”
宋明远说:“生前死后的两次叛逆,不会遭来非议。无人会谴责一个婴儿出生时候的哭闹,也更不会有人忍心苛责一个死者的一去不返。而中间,任性妄为的结果,总有代价和斥责。”
玄武当时问宋明远:“你为人时候,有任性妄为过吗?”
这是玄武第一次问起宋明远的生前死后。宋明远没应他。
宋明远为人时候,经过生前,历过死后。后成仙,后登瀛洲,封神。可享天地同寿,日月齐尊。
就算是玄武,也觉得宋明远和凡人再无任何关系了。
就算是他把瀛洲打理成另外一方人间,就算是瀛洲有四季景象,就算是偶尔能见炊烟老牛,能见稻田水车......宋明远也再不沾人间烟火。
结果今日,白矖说,这天地万物,在提前悼念宋明远。
玄武震惊,他心中震惊,这震惊之色也溢于言表,他生童子面,望向白矖时候,一脸惊吓之面色:“宋明远为何要神落?他可是典史一族的长老。宋明远神落,难道这九方世界,九州大地也要有浩劫?”
白矖道:“你要让我从何开始说起呢?”
玄武道:“自然从头说起。”
白矖言语:“那可是一言难尽。”
玄武依然一脸受惊之色,却又加了一分不耐:“那就从可抓到的地方开始讲。”
白矖说:“抓得到的?便是那几只松鼠。”
玄武不明所以。脸上赠诧异之色。一个凡人的脸上能容许多少情绪呢?这一分的不耐,又加了诧异,很快就把那原本的受惊挤的快要不见。
白曦对上玄武的诧异,给他开解道:“去年秋日。你听魏河镇那座山的山神的控诉,落了一场雨,断了原本改起的一场山火。”
玄武点头:“不错。那又如何?”
白曦道:“原本在去年秋日,那几个孩童上山抓松鼠,点火熏烟,该引来一场山火,讲那山和连同这山下的魏河镇都夷为平地。”
白曦说:“魏河镇会成为一片荒地。那座山,之后也会化为沙丘。这一片在百年之后会渐渐成为一片江边雨林。森林茂盛,树根为求水源,会渐渐依靠江边,树根会慢慢伸进江中礁石,压迫礁石,礁石粉碎,又被水流卷走。最后这江水复通无阻。渐成水路。再过数十年,这里会成为另外一片繁华城镇。”
玄武听的发愣,忽然想到什么,问:“这都是人间事的记载不成?”
白矖对此问题不置可否。
白矖只继续道:“中间过程中,这片雨林这片江水这片暗礁会保留百年之久,无人迹踏足。天上有仙灵,下凡戏水,落羽裳于此,化作五彩飞鸟,能学人语,羽毛五彩斑斓,群居于此森林中,群飞之时如彩虹高挂天日。”
玄武依然揪着问题不放:“这都是人间事做着?宋明远所描绘之未来?”
白矖不答,只转述:“这五彩鸟雀原本只居此雨林中。后中有一只溺死于江中,尸体被一渔夫网箩,渔夫把鸟身丢弃,留羽毛晒干,带到集市售卖,后被一珠宝商人收购,珠宝商人见此羽毛虽看似鸟雀之物,但却比一般麻雀灰鸦比较而言,更加五彩斑斓,且永不退色。于是便将此羽摘下,做成头面。”
“这一副头面后被一富商收下,赠与小妾,小妾后又为家人所谋官位一事,向一官员献上此头面。这幅头面后落于官员爱妾之手。后官员受贿之事东窗事发,财产充公国库,那副头面最终被皇室发现。皇帝生母极其喜爱。由此,引发此鸟雀身价备涨。一雀难求。甚至有渔夫抓鸟,偷蛋,开始养此种鸟雀.......后此鸟雀栖息之地终被人所察,世人才知这隔相江岸居然由此世外桃源神仙境地。这样的地方,不仅仅有五彩鸟雀,还有百年参天大树。那些数同样被砍去,丢入江中,走水陆,运都城,做了帝庙,做了宫殿,做了亭台楼阁。”
玄武越听越皱眉。他越发想问这难道都出自宋明远的人间事?但是他知道白曦一时半会不会相告。于是干脆当听众。
白曦继续讲人间事:“后鸟雀绝了大半,另外一小半迁徙别处,参天大树也毁。徒剩空地,这百年才长起的大树,从一片无尽森林百种鸟雀,树倒鸟飞,却花了不到五十年的时间。五十年中,那原本再次养鸟雀和伐木的人就慢慢留下,在原本森林的土地上耕种生活,又过不到五十年,此地就成为一繁盛之城。”
从荒地到鸟雀天堂,再到人间天地,不过就是百年到百年的过渡。不算好坏,不过有得有失,不过人间百态。
但这一切人间事,既然白曦如今已经悉数讲出,这就代表这件事情已经夭折。
一切变故,都从那几只松鼠和那一场好生之德的落雨而发生了转折。
玄武还记得,自己冷眼看那几个孩童被火光映的黑红的脸,记得那山神渺小战栗的伏地姿态,记得自己讲出那一句傲语。
玄武大君道:“我便是上天。”
孩子们那日空肚而归。还淋得化作落汤鸡数只。原本那烟火已起,松鼠眼看就要掩藏不住,这天干秋燥之时,却忽然莫名降下一场暴雨。
浇地山中清透。浇地江水暴涨,原本在江中采割入冬最后一批水草的男人手忙脚乱互相帮忙的从江中探头而出,那院中的女人慌忙抢救院子里正在晒的成品,小孩子大惊小怪,在街上奔跑,各回各家。
这一场雨来的匆急,男人女人抹一把脸,抹去脸上的雨水,连带愁苦也掩去半分。镇上老人脸上皱纹深重,纹路沟壑每一条都藏着叹息:“今年冬天,不好过。”
老人却不知,不好过,胜过化为飞灰,胜过湮灭成尘。
白曦此时在想:玄武大君,确实是上天。
一己之力,一念仁慈,硬生生改了已经万卷的人间事。
魏河镇不会毁去。这里成不了无人的雨林。可是天上的仙灵却依然会在那时候降临人间戏水,却不再是自己无意中落下羽裳,而是被当地一个年轻渔夫故意偷走全部羽裳,仙灵没有了羽裳,无法返回九天,被强迫留在人间,做了那渔夫‘天上掉下的媳妇’。
仙灵后趁着渔夫不察之时取回羽裳,头也不回返回九天,上瀛洲典史一族处告了人间一状。魏河镇为此一渔夫贪念起而引来灭顶劫难。一场瘟疫,一场旱灾,一月之中,屠灭生灵。魏河镇飞沙走石,由水草丰美之地沦为沙漠荒地。
民不聊生。江水浑浊不堪,人若直饮其水,轻则腹泻,重则暴毙,要以江中残存水草编制细密箩筐,先筛去浑水中杂质,再放水缸中沉淀三日,放一尾小鱼,若小鱼无恙,这才能煮水饮用,若小鱼暴死,则水不可用。
江水如此浑浊,那魏河镇原本以此为生的水草,再也不曾生出。
而这一切天灾人祸,仅仅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