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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对话中,沈酒差点就忘了宋明远的身份,最后一句,又终于把沈酒状态扯了回来。他不自觉下手拉紧损妖锁,却发现另外一端松了,他一个泄气不匀,险些不稳。
定睛一看,却见宋明远腰腹位置完完整整,而他手上的损妖锁五爪那头垂在地上,反射阳光。
沈酒再一次正视眼前宋明远并非寻常精怪这个事实:“你到底是什么?”
宋明远看他一眼,说出一句:“你可知道典史一族?”
他又上前一步,继续说:“你可知道天地人间?”
他又问:“你可知道九天?你可知道瀛洲?你可知道瀛洲之上居着为谁?”
宋明远每说一句便上前一步,再说一句再上前一步,把沈酒逼地步步后退。他的另外一只手已经触摸到了万物囊,指尖接触到了符咒一角,却再也没下一步动作。
沈酒当然知道九天。
凡人只知道仙境,知道天堂,知道地府,知道黄泉。
幼年时候的沈酒,在半只脚踏入道门之前也是如此认为。牛郎织女,仙女下凡什么的故事,几乎是每一个孩子都听过的。哪怕是他这样的孤儿,没有母亲在枕边的温柔讲述,也听过说书先生的夸大其词。
所以顶着这样的夸大其词,刚入道门的沈酒在第一眼见到白发长须的祖师爷在悬崖峭壁打坐修炼的时候,还以为这便是修仙的模样。
那句词叫什么来着?
仙风道骨。
原想着,他进的是个道家修仙门派。结果师父却告诉他,这世上哪有真正修仙者?有志者事竟成是说给人间人人间事的。人间的说法,套用不到九天上去。
‘什么是九天?’
‘九天就是神仙呆的地方。’
‘九天上的那些神仙,都不是修仙问道才当的神仙吗?’
‘你当修仙问道是考状元呢?这人生一世才多少光阴?短短数十载,师父我从你这个模样长成如今这个模样,以后还会长成你祖师爷爷那个模样。可是这也不过是一世光阴,那山还是那个山,那海也既然是那个海,祖祖辈辈,生生世世,都没有人能活到沧海变成桑田。可是这漫长时光不过是九天的神仙一场格外长的梦罢了。’
‘......’
‘如果用这短短一世就能换来寿与天齐,这种美事岂不是也太美了?’
沈酒后来知道,这浩瀚宇宙,合起来其实就是四个字:天地人间。
听着看着,都是一个词汇。其实不然。这四个字,是囊括宇宙的综合。正确理解为:天,地,人间。
天,为九天。神格居所。
地,为鬼蜮。亡魂所在之地,也是灵魂转世的地方。
而人间,就是凡尘。
天地人间。天地相通,天地相连,唯排斥人间。
鬼神相同,神鬼互闻,唯肉身凡人,生不入黄泉,死不留人间。
小时候的沈酒听这一段的时候,也听到师兄们嘀咕,说些什么不公平的话。怎么神仙就可以一时兴起就下个凡间历个劫难,鬼也可以来人间托梦报复,亦或者为祸人间什么的。
偏就人,呆这里,只给一亩三分地的给蹦跶。
师父耳聪目明,那样毫无隐藏技术含量的嘀咕自然不能逃过他老人家的耳朵。师父原本总是闭眼打坐的慵懒神情忽然振奋,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训斥那对嘀咕的师兄方向:“叫你们去鬼蜮,叫你们去神界,你们承受得住那样的代价吗?”
师父难得如此严肃,立刻吓唬住了大部分人。
但是依然还有人安耐不住好奇心,嘀咕道:“什么代价?当神仙不好吗?鬼蜮就算了,阴森恐怖的,可是九天不一样啊,九天定然是天堂。”
师父道:“天地人间,时间都不同。就连话本都说,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你,”师父指一指为首大师兄,问他,“可听过烂柯人?”
怪不得要为何单独指大师兄。这一片师兄弟中,只有大师兄明白烂柯人的意思。
他们后面的还小,字还不认识几个呢,自己的名字,都写的歪歪扭扭。沈酒能写成沈洒。十次能错七八次。
烂柯人出自《述异记》。是一个叫祖冲之的人写的。
专门写鬼怪的故事。
但是谁也没见过这本原版,后世也不曾整理过这个本子。可是里面的故事却很多人知道。知道的方法是口耳相传,听说,只要有人,不管是谁,只要把《述异记》的故事写出来,哪怕就写一句,第二天这个写着故事的纸页就会不翼而飞。
师兄说,传闻是因为祖冲之写的故事都是真的。故而鬼魂和精怪不愿意叫世人知道他们的故事。所以在祖冲之写完了十卷《述异记》之后,鬼怪们就派了个偷儿,把这本书给偷走了。此后岁月长长,只要是后世有人开始誊写述异记的故事,鬼怪们就会继续来偷走。
但是如果用嘴巴说,鬼怪们就管不着了。总不能偷走说嘴的人的舌头。
师兄还说,这好像是鬼怪和九天的神灵做的约定。神灵同意鬼怪们偷书,但是除了偷书,其他的都不可以。于是述异记就以口耳相传的方式,断断续续留到了现在。
当年整整十卷,流传到现在,述异记中完整的故事,能说出来的也就寥寥几个了。
可是从烂柯人这个故事中,可以窥见神界和鬼蜮的一角。
便是时间。
凡人王质去山中砍柴,误入神仙居,懵懂无知时候观神仙对弈,一局手谈不曾结束,可是王质的斧头却已经成了一块烂铁。而他的家人和一切熟悉的朋友亲眷全部成为过去。而这一切的翻天覆地,人间百年中,那两个下棋的童子依然是童子。
师父说:“凡人去神仙处走一走,一碗茶没有喝完,等再回去人间,山海相平,斗转星移。可有人能够承受地起如此的变故?”
王质的下文或者祖冲之有写,也或许不曾写。可是在口耳相传的烂柯人中,故事的结局只停在那块变成废铁的斧子上。
大师兄是个最有好奇心的,问师父:“师父,你对九天如此熟悉,是见过九天的神仙吗?那师父就是个有仙缘的。所以师父才入了道门吗?”
师父大笑:“即便是见了神仙,只怕也不算是有仙缘的。”
这句话说得含糊。也没肯定说见过,也没否定说见过。
大概就是没见过的。
大师兄这样说。
神仙,该长什么样子啊?
神仙就长得人样呗。不过就是能上天入地,点石成金,长得比咱们都好看。不然,怎么夸姑娘好看,要说人家美若天仙呢。
美若天仙,若。听到没?若就是像,漂亮的像是天仙,但是不是。和天仙沾边都是夸奖。
那仙女地好看成什么样啊......
真想看看。
他那个时候疑虑没说出来:可是师父还说过,神仙不是凡人修仙问道就能成的。
如果人是修炼不成神仙的。那神仙,究竟是怎么来的呢?
沈酒回想到这里,问宋明远:“你是九天的神仙?那。你是怎么当神仙的?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修炼成仙的!”
宋明远若回答说是,那么这眼前这个一定是个冒牌货。
一个精怪,顶着一个好看些的假面,就敢糊弄凡人自己是神仙。好大胆。
此时除之,叫‘替天行道’。
至于天是不是感恩,那是天的事。
天不感恩,天觉得有趣。
因为有趣,于是宋明远‘噗呲’一声,没憋住笑了出来。
“小道长很少照镜子吧?”
无端的,说起镜子做什么?堂堂七尺男儿,没事老捧着个镜子照做什么?又不是那些爱漂亮的黄花闺女。
宋明远讲:“小道长试探我的时候,心虚的很呢......”
如此明显吗?沈酒还以为自己足够不动声色呢。
“小道长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可是那眼睛一直滴溜溜的转......说话间呢,也是不敢直视我......有趣的很。”
对方心虚,有什么有趣之处?又是哪里有趣?有的有趣,不过是另外一种好笑的变通说法吧。
沈酒心下想着,越想越感觉就是如此。很是不满。
宋明远道:“小道长莫要误会。我并没有笑话小道长的意思。只是觉得小道长所思所想,很是有趣。”
这句话初次听来并没有什么不对。可是细细想来却令人惊恐和愤怒。
眼前人只有沈酒,故而沈酒先惊恐:“所思所想?你可窥我内心?”
沈酒后愤怒:“你纵然是九天神仙,也该知道这样的举止在人间是会被视作失礼之举的。”
沈酒说完这些话,其实心里就立刻感觉不安了。
倒是反观宋明远,道歉地很快:“小道长莫见怪,我实在是许久不来人间......忘了很多规矩。日后,还要劳烦小道长多多提醒才是。”
日后?什么叫日后?为何又需要自己多多提点?这又是何意?
沈酒道:“什么,什么意思?”
宋明远笑眯眯的:“既然你我有缘,小道长游历四方很是有趣,不如带我一同前去可好?”
沈酒一口拒绝:“当然不行!”
沈酒又惊又怒,一时之间忘了眼前来着的身份。不顾场合就是一句训斥和拒绝——当然要拒绝,眼前的这一位,尚且身份不明。可是以从他不受损妖锁的攻击可以看出来,他定然不是人的。他一来不是人,二来,他若是精怪,只怕也是个厉害角色,三来,他有可能真的来自九天。——这比是厉害的精怪更加令道门佛门惊恐警戒。
九天的神仙,下凡。你当他作甚?
若是太平盛世,大体还能想着大概是动了凡心想来人间走走,谈一场永不分手的恋爱。可是如今乱世,生灵涂炭,百姓不宁,精怪趁机浮躁,突破道佛门规,变化人身,混迹人群。精怪修习,不一定是那些老树藤妖,还有可能是狐,是虎,是蛇是龟。
天下修行方法众多,道门佛门食素,忌杀生。但是也不乏其他修行密宗,有别种方式。祭天祭神。就像道门佛门认定天上神仙吃素一样,那些别门别派大概会认为既然做了神仙,超脱室外,就不受这些束缚,该更加随心所欲享受极乐才对。否则辛辛苦苦做个神仙,却步步循规,处处蹈矩,还要吃糠噎菜,那做神仙为了什么?所谓逍遥,又不是只但腾云驾雾这一种。
乱世多妖。
而混入人群中的,偏多猛禽类。
如此这般环境之下,沈酒遇到一个自称九天而来的神仙,神仙说,要跟着他游历四方?
沈酒到现在还记得师父说的话:哪怕是真的遇到了神仙,也不代表自己就有仙缘。人和神仙是如此,人和人也是如此,哪怕是人海相遇,也算不上什么缘分。
沈酒牢记着呢,清醒着呢。
......
精怪大多其实畏人。一般修行偏浅的精怪,亦或者是老树藤妖,有本体所限,基本只在周围活动。最多走走山下村落化作孩童或者猫犬逛一逛市集,偷个包子叼一块肉。再如何,也就是好奇心作祟,想尝一尝人间才有的东西。
沈酒曾经抓住过一个小鱼精。小鱼精刚刚修地可化作假面,便就迫不及待从山上水潭中到来山下集市。它化作一个伶俐女童,故意往人堆里挤,看热闹,看人说话,学人走路,学人说话,学人作揖。沈酒见它并没有害人之心,便远远观望,只想护它回去深潭就可。
结果化作小女童的精怪被耍杂技的喷火艺人吓破了胆,尖叫一声,试图冲破人群逃走。结果它的假面是个小小一只的孩子,力量有限,根本挤不过那些好奇的成人。而一个孩子被喷火吓哭的场景令人逗趣,周围围观者都看它哭闹却笑。小鱼精便认为写着玩笑着皆是那喷火之人的同伙。几乎发怒。
在它立刻下一秒就要脱掉假面露出本体的时候,沈酒一把抓住了它的手腕。把它扯出了包围圈。
沈酒最后用一根麦芽糖哄好了小鱼精。
这边就是精怪和人的误会。
若是那个吓哭的当真是个人的小娃娃,只怕那小娃娃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大概还会在哭,大概也会发怒。但是人间的小娃娃绝对不会把这笑声理解为人间的恶意,进而产生对立面的判决。
但是精怪就是精怪。精怪即便好奇人间事,其实在内里也是自然而然把自己和人间化为对立面。
一旦风吹草动,它是精怪,对方是人间。
有着这样的前提,一旦发现误会,新仇加旧恨,就会演变成为麻烦。精怪由着漫长无限的时间,它们不怕麻烦。凡人由着宝贵有限的生命,最怕麻烦。
两方对比,输赢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