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义......
蝴蝶会感激他......
这一句话让宋明远记住了很多年。
岁月沧桑,人间易变,那个七八岁的孩子长成少年,再到成人,成家,再为人父,再到老翁......最后,那孩子也归拢成为一拢黄土。
宋明远再也没有去过凡间。
他在遥远的九天,一笔一笔书写人间事。
那人间事,再和他没有关系。他终成了一个局外者。
只是每每撂下笔的时候,他的心里总会会想起那只蝴蝶。
他留在人间的那一只蝴蝶。
他惴惴不安。
沈酒奇怪:“你不安什么?一只蝴蝶而已。”
宋明远也说不上来。
但是。
“虽然是蝴蝶,但是毕竟是死而复生的事情。”
就算是死而复生这种事情.......
“那也只是一只蝴蝶而已。”
沈酒说:“一只蝴蝶,能做什么呢?它就算是活了,也只是飞舞飞舞,采采花粉,吃吃花蜜。仅此而已。”
沈酒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只蝴蝶能叫宋明远挂念如此久,简直算是没事找事了。
沈酒觉得宋明远越发像个小孩子。那些所有的令他哭笑不得和气到发不出脾气的举动,如今想想,比如精怪,反而更像个小孩子。
难道不是如此?只有小孩子才会长时间地挂记一只蝴蝶,一个蚂蚱。
不过作为大人,面对这样忧愁的小孩,正确的做法绝对不是嘲笑和不当一回事。
沈酒想了一想:“那可是个冬天,死而复生的蝴蝶,又不是长生不死,你或许短时间的延续了它的生命,但是一只那么脆弱的蝴蝶,如何能够挨得过那个雪夜呢?”
沈酒越想越有道理,说:“一只蝴蝶又不能够像人那样去寻找温暖的地方,又不是飞蛾,会懂得去扑火焰,它或许在当天晚上,还没有飞出林间,就又被冻僵了。”
沈酒说到这里,并没有看到宋明远的脸色有任何缓和。
他倒是有些糊涂了。不知道自己是说对了,还是又说错了。
沈酒发挥了做人时候的不耻下问:“所以说,你到底为什么一只忘不了那只蝴蝶呢?”
宋明远回答他:“我要从何说起呢?”
这问题沈酒哪知道?
作为人间存在的沈酒,对于九天的神仙的忧虑无法共情,但是同样作为人间存在的精怪,黄鼠狼精确有些隐隐约约的明白了写什么。
黄鼠狼精依然披着老妪的假面,声音也是苍老的音调。至少在沈酒的眼前看来,这样面貌的假面,不管是说起什么话来,没开口都先显出了三分的道理。
“上神所忧所虑,小的确实明白的。”
老妪依然是跪拜的模样。声音娓娓道来。
“上神为神,之前确实人,对比神灵而言,人者实在是渺小的。上神恐一言一行,会影响人间走向。就如不喜小妖擅自言行,插手人间事一般。”
“那个孩子,或许天注定出生便要夭折,由此才能够立刻开始下一世的人生,许上天怜悯,他这一世无甚福气,下一世才能弥补他更多。而偏偏小妖却插手了他的生死——他该当夜死在林中,可是却没有。不但没有,反而平安长大,娶妻生子......那个妻子,许原本红线所定缘分者,不是这个孩子,或许那出生的孙儿原本也不该来到这个人世......或者有许多或者。但是都被当日的一念之差改动了。小妖明白的。”
黄鼠狼精怪跪地,叩头,言辞恳切:“小妖明白的。”
宋明远长长叹了一口气:“......你明白的太晚。不过你即便要酿出什么祸端出来,你只是个小小精怪,你又能做什么呢?”
宋明远把玩自己的手指,讲:“精怪是遇不到什么人间事中着重笔墨的人的。所以不管你是忽然发了善心,还是忽然起了恶念,也干系不到人间事上什么。”
黄鼠狼精怪暗自松了一口气。又听宋明远话锋转了一转,说:“你的生死只干系他。”
他指代沈酒。
话题绕来绕去,也有离题万里的时候,却又被宋明远给扯了回来。
这话题转的如此快,叫依然还在思考蝴蝶的沈酒反应不过来。
沈酒几乎忘了自己来此乌门院落的目的。
沈酒见一神一怪都往他这里看,鲜少得到如此注视的沈酒感到十分不适,他咳嗽一声,强行令自己镇定下来:“我?”
宋明远点头:“你。”
宋明远对着下跪的老妪示意:“你要如何?”
要如何?
沈酒犯难。
他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精怪行为。
按照规矩,混迹人间许久的精怪应该驱逐,迷惑凡人的精怪要封印,而有意伤害人类的精怪,需斩杀。这个眼前的黄鼠狼精怪,确实混迹人间许久,确实......算是迷惑了凡人?它倒是没有伤害无辜。所以......
“我应该把她封印?”沈酒觉得不对,不可如此硬性操作,“可是它并没有以私心为目的迷惑凡人。——它混迹人间多年,我该驱逐它.......”
沈酒依然觉得不对:“可是驱逐它,要什么理由呢?”
沈酒总不能说出,要这个假面‘寿终正寝’的要求吧?
再者,他又不是没有脑子。若是这个时候黄鼠狼精怪的假面‘寿终正寝’,那十成有九成,会令其子认定为是‘妖邪’所为。
之后有可能会迁怒之前一直和平相处的黄鼠狼。
这家屋主不知,可是沈酒不可能不明白,那些时常来此寻食物的黄鼠狼是如今这个精怪的后代。若是被其人子误伤,那岂不是犯了大错?
这是下策。
要怎么办呢?
要如实相告吗?
告诉这个家如今的男主人,你的母亲其实不是亲生的,你是被亲生父母丢弃在有野兽出没的山林中自生自灭,是一个黄鼠狼成精的妖怪把你抚养长大的。
所以,要告诉那个中年男人,他从一出生,就遭受了人类最大的恶意,和野兽最大的善意吗?他要再接受自己的母亲非人的事实吗?
一个人究竟要有多大的胆量,会接受自己母亲是个妖怪的事情呢?
沈酒想了想,如果自己的师父并不是人,而是一个白毛老鼠精......他打了个哆嗦,不敢再想下去。
人生观都要被颠覆了。
两个方法都不行。
要如何呢?
由着它吗?
装作不知,装作已经驱赶了精怪,装作这个乌门院落中已经没有了妖怪。然后离去。然后放任这个精怪继续和人住在一起?继续披着一日一日逐渐老去的假面?
沈酒自问:你可以保证这个精怪一直不会为祸人间吗?
沈酒不敢保证。
沈酒也不信精怪的保证。
他和宋明远对视了一眼,他不知道宋明远是否能够明白他心中所想。
可是沈酒想到了那个小鱼精。
小鱼精说,他要修成正果,要有能够结出假面的修为,渡劫是势必的行为。而渡劫有个巧宗,便就是吞吃小儿。其实不一定是小儿,成人也行的。只是小鱼精当时修为尚浅薄,无法上岸捕捉成人。只能诱导水边玩耍的幼童踏足深潭,再行吞吃。
因为神灵对于精怪苛刻,却对人类宽容。多抓一些人类魂魄在身边,渡劫的天雷就会像是挠痒痒。
......一个修为如此小,困顿在深潭的小鱼精都知晓的道理。他不信这个圈地为主的黄鼠狼精怪会不知晓。
可是若是当下沈酒问他,你是如何渡劫成精的?然后再以此为原因,斩杀之,算不算狡诈?算不算所谓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算不算阴险?
师父告诉他,精怪多狡诈,所以除妖人要比精怪更加狡诈。
除妖人只要足够狡诈才可以出师。
沈酒,其实不算是有出师的资格的。
不算有出师资格的沈酒陷入两难。
这样的两难看在宋明远的眼里,宋明远道:“......你若是不曾遇到我,也会感知到这里的不寻常,到那个时候,你要如何做呢?”
沈酒看他一眼,重复他的话:“如何做?”
宋明远点头,道:“如果你是独自来除妖,你要如何做呢?”
宋明远说:“只怕你早已经出手了......你若如现在这般迟疑,你不会是它的对手的。”
宋明远当着黄鼠狼精怪的面讲这些。丝毫也没有给黄鼠狼精怪一点面子。
宋明远说:“你当它是天生菩萨心肠吗?它成精修怪,难道是吃斋念佛打坐念经作为的吗?”
沈酒当然不可能如此天真,他反驳:“我当然不会如此认为——它自己都招认的,它原本夺走那个婴孩是要饱餐一顿的。”
......
沈酒忽然想到:“它该不会是想着把孩子养大了,多生点幼崽来吃吧?”
——不是不可能。
寻常人见到一只小鸡小鸭,也会想着养大了多一点肉再吃,或者养大生蛋,孵出来小鸡小鸭卖钱等等。这个想法并不算是可怕,因为在人类眼里,小鸡小鸭固然可爱,却也是美食,饱腹的食物和可爱并不冲突,反而原本来说,食物就要讲究色香味俱全才算上美味。
可爱,当然算是色字一列。
所以,在猛兽和精怪的眼中。人类和人类的亡魂也是食物的一环,人类幼崽也是,而同理,长大的幼崽也是食物。
沈酒觉得自己似乎领会了宋明远的意思。
可是他对于自己会有如此的领会感到可怕。俗话都有说,虎毒不食子。哪怕这个‘母亲’是个假面,哪怕它的衰老和白发都是假象,哪怕所有的都是假的,他们也以母子身份在人间生活那么久。若是要养大,十年足以,十年不够,那就二十年。二十年,足够一个人成年了。难道二十年还不够?要等三十年四十年,等到子生孙,孙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头,等到这几世同堂都做它渡劫的庇护亡魂吗?
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这眼前鹤发鸡皮的老妪,在沈酒的眼里立刻换上了另外一种面貌。
师父说,精怪多狡诈,可是,狡诈真的能够狡诈到如此吗?
沈酒是不信的。
沈酒说:“......我姑且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我。然后在来寻思到底要如何归处你。”
黄鼠狼精怪看了看沈酒,又飞快瞄了一眼宋明远,立刻俯首点头。
沈酒先问:“我且问你,你是如何度过雷劫的?”
“......”精怪俯地不动,也不言,沈酒并不能够看出来精怪说思时候的情绪变化,只能等它开口。
过了许久,精怪开口,声音带着回音的错觉,似乎那声音是先从地面穿过,再又地表返回空气中的。
“渡劫时候,我修为六十年......之后,我趁着一颗老树精魂离开本体时候,在雷劫到来时候,钻进了老树的本体中。那雷劫,就有一大半都劈在了老树上......”
宋明远此时开口道:“若是雷劫披在老树上,并未及你,那么这番的渡劫也该归给老树的精怪。”
黄鼠狼精怪又道:“......在此之前,我将尾巴,化作藤蔓,缠绕在老树树干外......”
原来如此。藤蔓卷绕在老树上,虽然看着是劈在老树干上,老树承受了大半的雷劈,但是迎面承受的却依然可以算是黄鼠狼精怪。这算是讨巧。
宋明远冷笑:“你倒是聪明。”
沈酒问:“那老树呢?老树的本体呢?”
黄鼠狼精怪的声音弱了些,也不知是畏惧宋明远的冷笑,还是心虚即将要出口的回答:“......老树精原本不该此时渡劫.....却迎来天雷,天雷之后,老树精的修行损耗了大半去.......”
黄鼠狼精怪说到这里,声音逐渐小到堪比蚊蝇。
宋明远出声:“继续说。”
黄鼠狼精怪不得不继续提高了两分声量:“......老树修行损耗,本体受损,归来之后,大哭不已......”
黄鼠狼精怪自知理亏,叩头不已:“那老树精怪寿命绵长,可再有岁月修行......晚虽晚些,可是依然不会影响成仙之路......只是晚些......”
“只是晚些?”宋明远忽然打断了黄鼠狼精怪的话。
他不但如此,还一直重复它的话:“只是晚些?只是晚些?你耽误人家修行,误了它成仙,结果你说,只是晚些?”
宋明远又笑,笑意理所当然没有进眼中,甚至留在嘴角的笑意,都显得苍凉的很。
“果然啊......这人间精怪,真的是留不得。果真是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