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怪是否小心眼,百姓尚且是不论的。
就算是要事后追究,那也是精怪先冒充了山神在先。
而神灵在百姓心中,无一不是慈悲为怀的,也无一不是宽宏大度的。
倒是也不去细想一想,这山中山神,都吝啬到这山中一草一木,也不曾保佑那山下水土肥沃稻米丰收,算的什么慈悲为怀宽宏大量的神仙呢?
但在那时候,红桐镇的百姓满脑子都是神灵能够带来的钱粮和温饱,谁会去多想一分那神灵的心思呢?
于是百姓像模像样,请了村里的大师,在山前焚香烧纸,像模像样地跳了一通很是唬人的舞蹈。然后就在烟熏火燎中,摘下那五彩缤纷的面具,露出一双含泪的目,昭告百姓,山神同意了!
于是欢呼雀跃。
同意了什么?
没具体说。
反正,只要的是同意二字即可。
至于同意什么,这来日方长的,一口气能说得完么?
......
沈酒问道:“到底同意了什么啊?”
宋明远伸出一根手指,在沈酒眼皮子底下划了过去,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沈酒简直无语:“你就是天,还天机不可泄露!”
宋明远说道:“我是学那些红桐镇的百姓这么讲的。”
红桐镇的百姓,到底也没有讲出来,天机究竟是什么。神神秘秘的,引得外人去当隔墙的耳,梁上的君子。
这隔墙的耳和梁上的君子,多少是听了些东西。
于是忙忙慌慌,离了红桐镇。
在不久,就有传闻出来。
有观音山下,一个隐秘的村庄,那村庄的百姓向善,背靠山林,却不食山中一草一木,一牲一畜,且村中过八十的老者,皆居于庙中。那村落,很是古怪,不拜如来,不拜天尊,只拜观音。且只有观音。观音座前,无童子,只供奉清水,供奉莲花。那白须白发的老者,每日在观音前闭目诵经,端坐姿态,宛如余下庙中的金童玉女。
——这如此来看,地何种结论?
有人大惊失色,甚至失了君子端庄。
莫非这村中百姓,实则是观音座前童子转世?
非也非也。
你不看那红桐镇的观音,金童玉女皆是缺失?
实则,是那金童玉女私定终身,偷偷下凡,在观音山便孕育了儿女。之后金童玉女不知所终,许回了天上,那留下的儿女却留在人间,繁衍生息,渐成村落。
那村落名字再细细思来,难道不是呼之欲出的答案:红桐镇,红童镇。
童子的童。
金童玉女的童。
镇,非此镇,乃彼镇也。
那观音山,若是象征观音大神,那红桐镇与观音镇,便是金童玉女在侧。
而那观音镇和红桐镇者,长寿者如此多,白发白须,简直令人不可细思。
......
沈酒也不可细思:“这些人......怎么不去写戏本呢?”
沈酒说:“......只怕那红桐镇的百姓还没想的这么远吧?那红桐镇的百姓,估计只是想借着此地有山神,建个什么香火鼎盛的庙宇,然后找几个光头来当和尚,骗点香油香火钱罢了......只要香客多了,还能顺便发展发展小饭馆,客栈什么的......也比种田打猎来的轻松......结果倒好,还没行动呢,成金童玉女的后人了......”
说到这里,沈酒也不由自主多嘴问了一句:“九天上.....有观音吗?”
这一句多余的问题,换了宋明远一个白眼。
沈酒顿悟了。
既然没有观音,大概也没有金童玉女了。
既然没有,那么红桐镇的人也不算是什么辱没了神仙的声誉了。本来观音,金童玉女就是人间杜撰的道门佛门都有的故事。既然都是人间杜撰,都能杜撰七仙女下凡和穷小子成亲了,也能杜撰牛郎织女相爱种田,那么杜撰一出神仙和神仙相爱,也算是标新立异了。
沈酒发散思维:“其实这个故事,倘若是红桐镇有读书人能细化细化,写个故事出来,说不定还能在坊间有个好唛头。”
宋明远道:“何意啊?”
沈酒说:“你看呀,这自古都是神仙和凡人相爱,很少有神仙和神仙相爱的故事。就像坊间,都是在宰相千金一见钟情落魄书生,若是来一出宰相千金和当朝太子什么的,不也挺好?”
宋明远想了想:“这不就是门当户对么?”
宋明远说:“门当户对,是人间最常见的联姻。想必,不太受欢迎,没有波折啊,也少了想象。你觉得,这种话本会被宰相千金看到,还是被当朝太子看到?更多的,是落魄书生。落魄书生,怎么可能会喜欢看到宰相千金爱上当朝太子呢?那落魄书生怎么办?连念想都没了,读这话本,跟现实有什么区别?还花钱买膈应?”
宋明远简简单单一句话,断了沈酒的生财之道。
仔细想来,也有道理。
沈酒垂头丧气,道:“看来,我还是老实本分,做个除妖道人好了。当道士,还能遇到道观免费借宿呢......”
宋明远笑话他:“你倒是想得通,还通的快。”
沈酒回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笑话我。”
宋明远脸上挂着笑,语气却还算认真的:“还好还好,多几个如你这样不异想天开的,人间才更好呢。”
宋明远说:“再说了,现在这个世道,人心惶惶的,除却这些山中本就贫瘠的村落,那坊间的百姓都担心下一刻会不会起战乱......谁有心事去看什么话本呢。”
沈酒提到现实就垂头丧气。
沈酒想起师父讲过,乱世多精怪。
乱世的时候,佛门道门清修者纷纷入红尘,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斩妖除魔,普度众生,安抚人心,超度亡魂。
修道者在乱世中,难得清静。
而乱世中,其实无人清净。人皆浮躁,精怪也浮躁。只有剩下那道门佛门的神案之上,一层厚厚灰尘,落地踏实稳重,不慌不忙。
乱世,连拜佛的人,都不够诚心了。贡品也少,香火也少。神佛,一如不变,从前如此,今后如此,低眉垂眼,不见人间苦,不闻人间乐。
但是道门佛门的清修者,是凡人,人心肉长,他们见人间苦之苦,见人间乐之乐。悲天悯人,济世救人。
如今,红桐镇近在眼前。道门清修者遥望远山,之间远山郁郁葱葱,云雾浓重。
一看此山,必有精怪。
......
宋明远笑他虚张声势:“带你来,早已经告之,这中满山精怪,莫要给我装什么目光如炬。还隔着云雾就能看到精怪呢......那就是昨日下雨,引的半山云雾。”
沈酒说道:“昨日并未落雨。”
宋明远指了指那半山浓厚云雾:“昨日山中落了一场大雨。此时此刻,山中菌类和嫩笋该有很多。此时此刻,山中精怪正在一场大餐的饕足中。”
沈酒好奇:“我收服精怪也有一些数字,有鱼精,也有那黄鼠狼精,也见了老树精,不过.....到底哪些精怪,是吃菌子和嫩笋的?”
倒不是宋明远看不起食草动物。只是这食草动物大多沦为野兽腹中餐食,成精怪的实在是太少。爱吃菌子和嫩笋的.....他能想到的,就是兔子,山羊,鹿,猴子?猴子吃吗?可是从他入道门到出行人间,从未见过猴子成精的。
也没有见过兔子精。
唯一的兔子精,还是月宫嫦娥的玉兔。
不过若是问起宋明远,只怕又要被戳破幻象,言语说又是人间妄想。
宋明远望了望那远处浓厚云雾:“兔子精。”
宋明远敲了敲沈酒瞪大的眼睛,补充一句:“那化作山神欺骗猎户的,就是兔子精。”
宋明远觉得有意思,还问沈酒:“有意思吧?”
有没有意思沈酒还没有琢磨出来,他倒是觉得太过于不可思议:“兔子?兔子成精?兔子修炼多久?兔子寿命才多久?兔子就能成精?兔子!兔子?”
宋明远吵的要捂耳朵:“我听明白了,听得清楚,我年纪不大,年轻的很,不老,也不聋。别重复那么多遍。”
“我不重复这么多遍,如何表达我的惊讶?”
沈酒不由得再感慨一遍:“兔子?!”
沈酒望了望那远处浓厚云雾:“所以,那座山头,如今大王,是个兔子?”
这果然是乱世了。
山中有老虎,兔子称大王。
那之前那山头,也有豺狼虎豹,结果称王的是个小小黄鼠狼。
堂堂山中大王,吊睛白额虎,沦为兔子的跟班。是不是还要日日上供嫩笋白菜?驮那兔子巡逻山林,狼群在后跟随,收缴贡品,那兔子,说不定一怒之下,剥下虎皮,做成虎皮椅子,在上端坐。抖抖兔耳朵,那坐下豺狼虎豹就一阵发抖.......
沈酒思想,渐入佳境。
看得一边宋明远无语凝噎。
宋明远抬脚走路,无视沈酒一边遐想。
待沈酒回神过来,宋明远已经沿着面前山路准备下山。下山之后,便会到达山下红桐镇路口。过路口,就会进镇。
遥遥观看,小镇中,青烟袅袅,绝非是山上云雾一般的原因。
小镇无落雨,有青烟,为香火。
红桐镇香火鼎盛。虽庙小,虽只有一尊白瓷观音,虽观音神案之前只一碗清水,一支莲花。但是沈酒打量那观音案前一派的功德箱中。绝非面前清水那样的冷清。
唯独一支的含苞莲花,虽有丝丝莲花清气拂过,却不足以胜过那铜钱的气味。
沈酒心中溜过三个字。
吞下了。
宋明远在耳边给他念了出来:“铜臭味。”
声音清朗,掷地有声,且带着明显笑意。
沈酒听在耳中,吓了一跳。他本能先瞪了一眼身后宋明远,在环顾四周,见四周香客无所动容,才知宋明远刚刚的手段。不由得再瞪了宋明远一眼。
这一瞪,不曾在宋明远身上造成什么威慑力,却叫宋明远身后一光头老者不满,光头老者念佛:“你这小后生......在这圣洁清净地,观音大士座前,还做这不雅之举,也不怕观音大士不满?”
这光头老者所以叫光头老者,因这老者穿麻衣便服,着皂色布鞋,手中无佛珠,头上无落印,除去那脱口佛号之外,无一丝端倪证明这老者为出家人。
以至于沈酒犹豫,不知道如何称呼于他。
这一番犹豫落到老者眼中,被解读为怠慢和不服管教的双重意思。
老者不悦之情更加溢于言表。
老者道:“小小后生,如此冥顽不灵,必然心不诚。请吧。”
老者声音嘶哑,却音调高,在这小小庙宇中,显得突兀,这一层突兀,都落沈酒身上,无数道不赞同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沈酒瞬间不自在。
他在无措中,感觉一只微凉的手,拉着他,离开了这个供奉观音的庙宇。
离开鼻尖烟火,重新嗅到流动空气,沈酒先痛快打了两声喷嚏。
这才精神爽利。
沈酒甩开宋明远的手,不满道:“都怪你,害我我刚刚出丑。好伤害面子。你可知道,凡人都是要面子的.....我即便是出家人,也是凡人啊。”
宋明远苦笑一番,说道:“谁让你瞪我一次不够,还来第二次?你自己落得别人口实,到来当恶人了。”
沈酒撇嘴,给自己分辨:“刚刚我并非无礼......我是不懂眼前状况,才迟迟没有道歉。”
沈酒道:“刚刚那位训斥我的老人家.....也不知道该称呼一声大师,还是老和尚,还是老人家,还是别的......还是村长?”
宋明远听到最后一句,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
有个神仙朋友,这就是不好的地方,神仙无所不知,未卜先知,而不让你知道的,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就堵得你哑口无言。
沈酒连想要表现一下自己引以为傲的洞察力都无法表现。
沈酒的兴奋降下些,山中冷风再吹一吹头,又冷静了一大半。
沈酒有些蔫,蔫蔫说道:“那个老者的身上,荷包处,露出本册子,我瞄一眼,是记载开支的.....那个厚度,不能是这个庙宇的开支。怕是全村的。若是是个庙祝,哪有能力拿到全村的开支账本,必是村长。不过这村长,莫非同时兼任村长和庙祝不成?”
沈酒随口猜测一句,还吐槽自己的猜测中的村长一句:“可真闲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