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家生生世世,似乎只为了指路人这三个字活着。
每一代的孩子出生,都不错眼珠的盯着那双眼睛瞧看。非要看出是不是个指路人才罢休。不求聪明,机灵,健康,活泼,漂亮......等等等等。似乎哪怕生出个天残地缺来,只要那双眼睛顶用,那双耳朵听的到,就够了。
至于容家的孩子旁的天赋。
别说容家旁人,连做父母的都不在意。
甚至有的还十分不解:“如此努力做什么?我们容家,缺你什么?需要如此出头?”
做容家的孩子,出头这种事情,只有指路人有资格。
如果不是指路人,那就老老实实平平庸庸就行。
反正平庸也是看不见,出色也看不见。
容家的人,容家的鬼,都为了每一代的指路人的个数吵个不停。
难怪容成说,实在是太吵了。
十九岁的容城,生于容氏的旁支,那一支早早被隔离出去,远在了海外。到容城第三代华人,对于指路人这件事情一无所知。
在开眼之前的容城,对于未来有很多的目标。
比如想学音乐,毕业想要先去旅行,弹着吉他唱着歌。甚至想试试一边打工一边环游世界。他想去很多家酒店工作,端盘子送水果哪怕是洗马桶。回来后跟着父亲学习如何经营家里的酒店。
......
这一切内容,听到容若的耳朵里。
被理解为‘理想’。
这个理解被当场否定。
而讲这些未来规划的时候,容城说,这是规划,是可实现的,近在眼前的规划。
而至于理想,是建立在规划上的高于这个层次非常多的,充满不可预期性质的一种完美状态。
比如说,未来找到合适和妥帖放心的人员管理酒店。他不必操心,日日坐享其成。然后挥金如土环游世界。
容若听了。
说:“这才是规划。可实现的。”
容若一脸奇怪:“挥金如土,环游世界,有什么不好实现?”
容城犯难,不知道如何和容若解释这点。
容城当时想了想。说:“我当时做这些规划,尚且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容城解释:“我知道自己姓容。华人。不过,其余的就不知道。所以我是以一个普通的小康家庭的学生身份来做未来规划的。——既然是普通的小康家庭,那么挥金如土和环游世界,当然算是理想。”
容若若有所思点头,讲:“那你现在,规划和理想可以换一下了。”
容城也仔细想了想,最后还是坚定摇头:“我还是坚持这样的路线。”
容城坚持:“我还是要回去的。那边才是我生长的地方。何况,世界那么大,哪里没有华人呢?”
容城说:“我不侵犯别人的事情,但是,自己人这边的事情,还要管的嘛。”
容城讲这话的场景,是姐弟三人的一次闲聊。
说是三人闲聊。其实只有容若和容城聊。他们俩年纪相仿,又都是学生,自然有的话题。比如大学,比如毕业,比如假期,比如旅游等等。
这种话题在已经毕业多年的容嘉嘉面前毫无吸引力。若是强行尬聊,说不定还有可能被吐槽老年。容嘉嘉才不要自取其辱。
她可不忘,沈柏良当时捂着胸口和容嘉嘉落泪,说容若讲说,他童年的歌曲是听妈妈的话。
沈柏良情不自禁潸然泪下。为了自己的青春和大学校园而落泪。
对此容嘉嘉并没有任何幸灾乐祸的时候。毕竟这首歌流行的时候,容嘉嘉也已经开始早恋。
于是针对容若和容城的谈话,同样也在现场的容嘉嘉就在旁边玩手机和自拍。
容城和容若对视一眼。
——成年人的泳池趴。
原来如此无聊。
化全装,精心扎个松散又不失精致的马尾,然后穿着精挑细选的热裤和吊带,对着泳池和果酒拍自己刚刚保养好的指甲。
容嘉嘉玩手机,不等于真的两耳不闻身边事。她竖着耳朵呢。
她听到容城很自然的问容若:“你对以后有什么规划?大学啊?专业什么的。你成绩这么好,选择性也多的。估计你只会烦恼专业选择吧。”
容若也自然回答:“专业吗?应该也是艺术类吧。艺术鉴赏文学史研究这些。”
容城的声音有在充斥困惑:“艺术类吗?这些都是偏文科方向的。可是我怎么感觉你其实对理科很拿手?”
容城讲:“我听沈柏良讲,你物理成绩非常厉害啊。”
容嘉嘉竖起耳朵,听到容城说:“你对物理不感兴趣吗?”
她听到容若说:“还好。我听过几场天体物理的讲座。”
容城继续跟着说:“感想如何?”
容若声音平淡淡的:“还好。”
容城却不满意这种应付般的回答:“还好是什么啊?讲座精彩,讲座不精彩,或者那个老师说的古板,生硬什么什么的。”
容若叹了一口气,语调中也带着无奈的妥协,他细细讲了一下:“真的还好。那个老师说的我我都知道,我想知道的,老师就没说。”
容城问:“现场没有提问环节吗?”
“有的。”容若说,“不过没抽到我。”
容城似乎笑了一下,他的语调透着有点不信的感觉:“你举手发言了吗?”
容嘉嘉偷偷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投射到容若身上。他见到泳池边的容若正在一边专心踢水一边用一种非常不在意的语气回答说:“那个老师喜欢活泼的小孩。”
容若的声音的音调都低了下去:“还喜欢声音大的。”
容城也沉默。
容若个性温和,从来不太喜欢主动和出风头。
他面对鬼的时候或许还活泼点。
但是若是遇到人就别想了。不管是举手回答问题,还是面对女孩子的示好等等。容若都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而且听沈柏良说,容若似乎很怕当出头鸟。一旦发现自己成为陌生人群或者朋友中的焦点人物,他就会露出受惊小动物一般的神情。
容若的同学和朋友都知道这一点。
所以就连请容若帮忙补课,都非常非常的低调。
红星中学的学霸,义务帮忙补课。这是换做任何一个校园网的旁人说,都应该大规模宣传做正面典型一番的。
偏到了容若这里不行。
一旦搞大,可能容若就怕的不肯补习了。
于是只能低调。
不得不说,容若和箫小小的早恋行为。确实是容若一次重大突破。
容嘉嘉还听到容城问:“那位老师是谁啊?叫什么名字?”
容若讲了一个。
容嘉嘉顺势输入到了手机搜索里。根据相对应弹出来的科普人物以及那一长串下滑都不一定一口气看完的简介内容,着实让容嘉嘉不动声色的脸上沾染了三分的惊讶五分的震惊和两分的不可思议。
结果事实证明,这位物理学的大拿名声确实名扬四海。
常年久居海外的容城倒吸一口气,声调都带了惊讶:“是这位吗?那这种讲座是需要预约的,门槛好高!”
容若那边没声音发出。
大概是肢体动作代替了言语回答。
容城大概也跟着沉默了一会,还略微响动了一连串的水声。大概是同样坐在泳池边的容城朝容若那边做了个靠拢的动作。
容城声音隔了一会才再度响起:“容若,你真的好喜欢天体物理啊?”
容若那边没声音,有被撩动的水声哗啦啦的。
容城那边也跟着踢水,一下一下,好像提到了容嘉嘉的心里一样。
容城说:“那你大学选个天体物理系呗。这个如果选知名大学的话,你现在努力,说不定都有点着急。可不容易呢。”
容若这回终于说话:“我知道。”
容城问的每一个问题都问到了容嘉嘉的心里去:“你查过啊?”
容若说:“恩。”
容若声音小了一点,和容城几乎要咬耳朵那样,如果不是容嘉嘉真的努力竖起耳朵听,说不定就真的就被她忽略过去了。
容若说:“......老师问过我,想不想深化这个学科。如果可以,他给我写推荐信,他听了我想的大学,不过他建议我选另一个,说那里的天理物理系才最好。那个大学,有资格借到夏威夷那边的观测望远镜......”
容若当时还说了很多。
这是容若头一次在容家讲这么多话。
原来他还能够和同龄人有这么多话可以聊。
原来容若不一定只和沈柏良有得言语可拉呱。
这是容嘉嘉在人世这个表弟十五年的时间之后,第一次的全新理解。
这个全新理解,一直被容嘉嘉记到了现在。
.....
现在的容嘉嘉,想想那个偷听来的夜晚都觉得很是感慨。
她到现在还能回想容若在听到容城讲自己未来规划的时候羡慕的口吻。
容嘉嘉说:“如果......如果容若也是出生在旁支中,以一个普通小孩的心理和期待长大。他也会对未来有那么多的期待。”
容嘉嘉说:“......至少,不会那么的老成和不爱出风头。”
十五岁的少年。
长得漂亮,帅气,少年青春,成绩优异。这如何能是低调的?连一个低调的借口都没有?
不要用温柔来说事。
容城也是同样温柔。
可是温柔的容城不代表低调。
相反,容易脸红害羞的温柔容城,从小到大都是学校的风云人物。
他小学到中学都是足球队的球员,还是啦啦队队长。比赛的时候,整个啦啦队,都自发跑去给自己的队长加油呐喊。容城的名字响彻整个操场。
少年的容城,一边在阳光下长着白皙的脸微红的发笑,一边用秋衣的下摆擦拭自己的汗珠。
到了大学,他一入校就被所在学院推选去参加校之月的比赛。
容城弹着吉他唱着歌,认认真真同时又温柔腼腆地和另外一个初次相识的女孩子学跳双人舞。他被好多姑娘喜欢,他被好多新同学喜欢。去每个地方,都有漂亮的姑娘哗啦啦围上来。
容嘉嘉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通过社交网站和学院网页,看到了属于容城的青春过往。
这才是一个少年该有的朝气蓬勃和光芒啊......
容嘉嘉试着把容若的脸安放在这些人群中。却发现格格不入。
到底哪里出了违和感?同样都是温柔的笑意,同样都是笑不露齿的柔和。
为何容城如此自然和理所应当,偏轮到容若,就格格不入了呢?
到现在容嘉嘉是明白了。
那里是只有容若格格不入啊。
容成,容嘉嘉自己,容若,都好这些热闹格格不入。
容城到底不是容家老宅长大的孩子。
他是从小受到父母的疼爱,感受着对孩子的期待,未知和憧憬长大的。和他们这些老宅的孩子们没有一点的共同点。
自然而然,容城也没有他们这种近乎抽离的清醒。
大概是因为种种以上如此。
容嘉嘉和容成等,在听到这个容家的灭顶之灾的时候,当下心中立刻升起的情绪,居然是快意。
非常非常的,明了的快意。
没有一丝莫名。
容嘉嘉知道这种快意来源于何方。
抛弃指路人的诅咒和束缚。
给他们一份真正的人生。
平庸也好,碌碌无为也行,哪怕是一年到头,真的要围绕着柴米油盐转悠。哪怕连八十平的二手房都要拼搏一番,哪怕......都行。
这都是自己选择的,自己抉择的,自己努力的。并且可以为之骄傲的。
都好的。
都太好了的。
......
宋玉成倒是有些理解。
同时对于容若那个小孩生了些同情。
伴随了愧疚。为了自己曾经的理所当然:“我以为容若那个孩子,对什么都不在意,是因为学霸的骄傲。想着说会不会是这小孩天生聪明的缘故,竟然也跟着理所当然起来。没想过半点夸他的话.....”
宋玉成对容嘉嘉说:“这也要怪你们容家自己,什么都做的很好。时间久了,再多的好不也就不出格了吗?”
“好什么呀。”容嘉嘉讲。“好这种东西,也得看看对比些什么。你当那公司好么?那公司其实一直在亏钱。包括艺术品画廊,也一直在亏钱。不过是因为我们容家不缺钱,亏的钱根本不放在眼里。”
就像是一个万元户走在路上,掉了一枚硬币,别说弯腰去捡,连给个眼神都觉得是一种变相的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