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成言的一切‘坦白’和‘真诚交代’,容成的表情在成言的眼中显得很是值得玩味。
他先是长叹一口气,出现一种认输的泄气。成言以为容成会再讲一些什么,或者就干脆结束这一段话。反正这种说客的心动从一开始就不现实。别说他是在试图说服成言,即便是说服任何一个家长,都不可能会成功的。
成言眼下非常疑惑于容成对这个话题的坚持。他怀疑是不是受了成画的请托。这可不太妙。一个真准备中考的小孩子,忽然产生了放弃中考的念头,这太过于危险了。他又不像当年的初中预备升学的容若,容若成绩稳定,连请假逃课都不会令班主任成言产生丝毫危机感。何况红星中学本校学生基本选择的是成绩试点。采取的还不是一次分数,而是三年时间的总体平均分。达到平均分的学生,直接升入本校高中部。——如果成画用这个试点成绩算分数,早完犊子了。
可是成画不行,成画不光是美术成绩要盯,连普通的成绩都是颇有一些像在耍杂技的感觉。忽上忽下的。成言在有那么几次,实在是恨不得这一次的模拟就是正式中考,但是大多的次数中,依然还是在心中暗自庆幸讲幸亏不是中考。
有一个准备中考的弟弟,还在带高一的重点班级......成言基本两个月就要去体检一次。
连医院的医生都认识成言。
一开始医生还打趣成言年纪轻轻如此惜命。再后来熟悉之后知晓成言职业和如今所处境况。医生对成言充满了认同感。一个原本二十分钟的坚持,医生足足和他吐槽了一个多小时的作为家长的烦恼。幸亏每次成言预约的是都选在非双休日的空闲时候。不至于因为吐槽家里的孩子而耽误医生工作。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有的家庭的经文可以净化心灵,超度人生;有的经文,更多的是唐僧嘴里的紧箍咒,咒地家长疼,小孩子也如带了紧箍的孙悟空,上蹿下跳的尖叫。
成言想要去抓家里的那只小孙悟空。
偏容成不让。
容成闭眼片刻,再睁眼,如换一人。
这一回合的容成选择直截了当问话。
容成问成言:“你见过成画的画吗?”
成言一愣,自然而然开始解释道:“我每次都有和他的老师沟通.......”
“他的老师也不会是真正的艺术家.......”容成不客气打断成言,“你给他请的美术老师,我猜最多......最多。是一些中学退休的美术老师吧?”
成言解释:“成画只是在中考。我请中学的美术老师有什么不对?这些老师有过审阅中考美术作品和打分的经验,他们知道什么样子的画才能够最容易取得高分.......”
容成只讲:“所以就不是艺术么......或者说,那些老师只懂得如何生产一个‘能在中考拿到高分’的美术学生。而不知道如何培养一个‘能够画出真正艺术品’的小孩子.......”
容成的语速一直没有什么起伏,而是不紧不慢地一点一点的讲下去。不知道为何,这个状态的容成,反而在气势上死死拿捏住了成言,叫成言一句话都不敢讲。
成言悄悄地咽下了一口口水。
他都是要三十的人了。见到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成年人在眼前,居然让他感受到青春......就是青春啊。青春的学生时代,最恐怖的年级主任。
一个学生见到年级主任,基本上是三十米距离就能够收到警报而节节后退。数量上获取胜利也不能算胜利,那能算什么胜利?哪个学校不是学生比老师多?难道学校还能叫学生当家做主了?
这岂不是乱弹琴么?
成言想要成为人民教师的念头,开始于以前学生时代的每一次周一的全校集中讲话。几乎每个学校的操场都是为了追求视野开阔无障碍的用途,不会设置什么顶棚,而要做全校大会集合全校的师生,室内的体育馆基本很少能够有这个容量可以做到。除了几个师资能力特别强大的重点。
一般这种全校讲话的场地都会选择在操场上。
操场是橡胶跑道。天冷还好些,热夏的时候,骄阳的温度似乎能够把跑道上铺的橡胶给晒话。身边充斥的汗味以及橡胶受热而散发的一股塑料的味道。因为经历了几乎六年这样的周一,以至于到了后来,每次遇到校园例会的日子,成言都似乎能够闻到那股发热的橡胶的味道。
那个时候老师不遭罪。
除了在前方有遮阳的主席台上讲话的校长和领导,老师是可以自如活动的。老师们一个个可以选择站在阴凉处,虽然大概也免不了闻到发热橡胶的味道,但是处境至少要比挤成一堆的学生好。
后来做了老师的成言,被红星中学聘请。红星中学师资力量很强,且基本不开学校例会,即便开,学生也会舒舒服服坐在冷气开的强劲的礼堂中坐着听讲。这个时候挤在一起,反而暖和。
冷气太强了。
红星中学学生的校服,夏天和冬天的唯一区别就在于衬衫。夏天是短袖衬衫,冬天是长袖衬衫。除此之外,外套和校服裤子基本无差别。长袖的外套一开始成言还想着是否是校方设计偷懒,后来才体会到英明之处:红星中学在夏天学生们有一般时间都在冷气房。连学校中的走廊都会用玻璃隔绝出一方凉爽来。长袖实在是太有必要了。
教师大概抗冻吧。红星中学教师的职业装,夏天就是西服裤加短袖衬衫。女教师就是半长裙和短袖衬衫,有些像泰国的学生制服。挺好看。
但是不暖和。
老师还不能挤。一个一个的单独严肃的坐在教师座位,一脸严肃,牙齿冷的打颤。
如今成言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发热的塑胶跑道的味道了。可是他每周一次,依然会冷到牙齿打颤。
如今面对容成,成言又似乎闻到了空气中被太阳晒过的橡胶跑道的味道。他的牙齿又一次,开始不自觉的想要颤抖。
容成看一直不曾再言语的成言。
眼睛上下瞄了一眼对方。嘴角有一抹心知肚明的笑意,成言觉得容成下一秒钟似乎就想要开始怼他了。但是容成下一秒钟却没有。
容成在下一秒钟开始出现笑意,温柔又和煦。
像一个个性温柔,很容易惹哭学生的老师。
容老师讲:“我们容家认识太多的艺术家。他们都见过成画画的画......所以,你想不想也见一见?”
这句话问的,不管是内容还是语气。
都有让成言觉得像是老师在问他‘你会不会好好读书?’‘你想不想好好读书’这一类的送命题。
成言当然点头。
......
出乎意料。
成言见到的成画的作品,居然是一副水墨画。
他着实愣住。
他并没有记得成画学过水墨画。
中考的美术内容考的是素描,其实一开始成画有想过要学油画,但是油画入门的门槛很高,对于各种基本功的打底都有不小的要求。如果真的需要钻研油画,那必然会占用去更多的学习的时间。这岂不是本末倒置?成言需要的是锦上添花,又不是顾此失彼。
一切中心在于学习。而不是什么绘画。
所以后来成画最终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水彩和素描,再后来,中考要重点考素描。成画就叫把每周一天素描一天水彩改成了两天都是素描。
结果这一次,成画被容氏认识的艺术家大家赞赏的作品,居然是一副水墨画?
而且......这画的是什么?
这是什么玩意?一张白纸,大片大片的墨......还画着几个扭曲的类似于人影的东西。
成言面前除了容成,还有一位身材高大长相俊美的外籍人士。
虽然容成事先言语过这位外籍人士并不精通中文。但是成言也没有习惯于当着人的面去吐槽什么东西。不符合师德。
可是......成言心里吐槽个没完:水墨画.....外籍人士.....还是个不算是中国通的老外。
不是中国通的老外,去品鉴一副明显是中国特色的绘画作品?
好吧.....齐白石应该能懂得毕加索的灵魂。而毕加索也会去收藏齐白石的作品。
成言想起那个成画的第一个美术老师,那个退休的美院的老教授。
老教授最贵,所以成画只在那里学了三个月。可是老教授在第一天就告诉来上课的学生和家长:“艺术!艺术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突破国界和时间的存在!——你们甚至可以通过作品和死去的人谈情说爱!”
......不用了吧?
成言的目光再次回到面前这幅......水墨抽象画(?)上。
这一次,他似乎看到了这个画不一样的地方。
这白色的画纸,是......是雾气吧?这墨色......真想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或者深渊。
——白雾茫茫之外,唯剩一片无尽的黑。
白色的雾,黑色的夜,在这里融合成微妙、平和的美感。
如果黑夜,该全部都是黑夜。黑夜应该是被动的,如阴影和水,可以被光线被遮挡物被容器切割或者行成被动的形状。
但是这个黑夜却没有。
它黑的不够规则。白的也不是那么心甘情愿。
那片黑夜像是有生命的妖怪一样。和白色的,也像是有生命的雾气在互相争夺拉扯。
再争夺那个小人。
有人物,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来形似,不必细细描绘五官,都可以令观者觉察出画卷中人物的恐惧、急切、愤怒以及到最后的绝望。
那个小人在奔跑,想躲避白雾的妖怪,又惧怕黑夜的吞噬。但是无论怎么跑,都跑不出这幅画。
成言站在这一副抽象水墨画面前,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绝望。
大概是成言如今脸上的表情太过于明显和生动,那个在一边的外籍艺术家似乎非常兴奋,拉着容成嘀嘀咕咕讲了一堆的话。
成言一个字都听不懂。
那不是英文,不是普通常听到的外语种类。
容成也嘀咕叽喳出相同的语调。声调倒是一如往常的平缓。
容成切换回中文,明显是针对成言:“安久说艺术作品就是如此,哪怕是对艺术一窍不通,也能够感受到艺术的暴击。”
成言不反驳这句话。
但是他被暴击的心脏跳个不停。
他讲:“我弟弟是受到了什么事情吗?他这段时间性情大变不说,还非常明显的开始亲近你们容家的人。甚至......甚至他开始画这种黑暗系的东西......”
成言越说越觉得不安,他觉得此刻自己的心跳并非是因为艺术的暴击,更加可能是作为家长的忧虑:“没催,或许在你们眼里,这是艺术品。一个十四岁的小孩,能够画出来这种令人心惊胆战的东西,确实有艺术天赋。可是我没忘记,这历史上的艺术家,除了齐白石张大千这一类得到善终且有无数人欣赏他作品的大拿之外,除了毕加索这种运气非常好的,生在好时候的大师之外,还有潦倒一生最后精神失常的梵高.......还有尼采.....我甚至没办法保证我弟弟有没有可能是下一个江淹......”
容成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
倒是对面那个身材高大差不多有一米九高个的俊美艺术家看着成言嘀咕了一句什么。
容成没打算翻译。
因为就算是翻译了,以成言如今的激动,只怕会跳起来报答安久的头。
安久讲希伯来语。
安久那句话的意思是:“这个男人比他弟弟看着更像个艺术家。他眼看就要割掉自己的耳朵了。”
作为夹杂在天地人间这三方的底层人士。
容成可不想因为成言的冒失,去背负上容家试图教唆人类朋友殴打西方天使的罪名。
白矖把他带来的时候,言语要青铭好好款待。青铭如见到烫手山芋那样,转头塞给了沈柏良。沈柏良掉个头,拿了容若当借口,丢给了休假在家无所事事的容成。
容成欲哭无泪。
这个只会说希伯来语的,眼前的身份为大天使的安久,身份很是尊贵。但是白矖很不喜欢他。具体原因不明。好像有深仇大恨。
而且只吃苹果。只吃青苹果。最近有些妥协,可以喝青苹果味道的果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