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玛。”
顾倩倩皱着眉头模仿:“姆妈……”
“不对,看我口型,木——玛——”杜旭拉长声调演示。
“鲁妈……”
“木玛!”
“木玛。”顾倩倩终于把音咬准。
“对了。”拍拍女儿脑袋以示鼓励,杜旭指自己:
“管爹叫什么?”
“木玛。”顾倩倩答,大大翻个白眼,她又不是真三岁,哦,不对,生日那天吃了碗长寿面,现在四岁。
杜旭认可:“那妈呢?”
“妈库。”顾倩倩学舌。
“回家,回家怎么说?”杜旭接着。
顾倩倩:“家去!”
老爸正在教的应该是方言,但具体何处方言?她没头绪。翻遍两辈子记忆,勉强能算与之相像的有:
满语中的父亲,阿玛。
英语母亲,mother。
朝鲜语,阿妈尼。
统统近似而不同。
杜旭:“都记住了?”
顾倩倩点头:“记住了。”有心再问。
“待会儿千万甭忘。”杜旭一把抱起举过肩,让女儿骑在自己脖子上坐稳。
他叮嘱:
“等会见到人,你尽量不开口,如果非要说,用我刚才教你的那些词句。”
“?”顾倩倩更疑惑,张了张嘴,却未发音。
老爸脸上丁点笑模样都欠奉。自中秋前那日看过水晶简,俩大人情绪都绷紧紧的,家里气氛直接倒退回搭乘沙蛹车之前。
这是要去哪儿、见谁?干嘛还要改扮口音?为了欺瞒什么吗?这么临时抱佛脚的,能糊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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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天。
虽然雨不下了,地仍然潮。
杜旭驮着女儿,兜兜转转穿大街走小巷。
顾倩倩双手搂牢老爹脑袋,防摔。
老爹脑壳顶,淡淡头油味、汗气,和着清浅皂角香说不上太好闻,但胜在够熟悉、让人安心。短寸的头发根根直立,硬鬃毛刷子似的,她用力按,曲一下,扎掌心刺挠挠痒,好玩。
杜旭人高腿长,快走步幅跨度大,双肩摆动起伏明显。
顾倩倩颠得直乐,觉有趣之余,有一搭没一搭走神,假装自己是古印度武士,乘着战象雄赳赳气昂昂……
今儿走的路线,迥异于往日父女俩逛大街。终归是夜明埠城内某处吧?总之她从未涉足的区域。
不见商铺,路也窄,地面坑坑洼洼,到处积水,偶而更垃圾成堆。
房屋歪歪斜斜,都旧、残破,毫无环境规划可言。这儿随意开扇门,那里突兀来堵墙,还好些断头路。
屋檐直往路中央挤,窄到仅能擦肩过的鸡肠巷,断壁残垣塌剩半截……这些,在先前繁华大街上都看不见。
贫民窟?顾倩倩有心认路,但认真记了小会儿就头晕眼花,太繁琐,决定放弃。
最终,父女俩停在个破败小院前。
到了?顾倩倩伸脑袋好奇。
“别说话,别多手,看我眼色。”杜旭最后叮嘱一次,推开院门扬声问:
“高佬威在吗?”
他显然在刻意伪装,嗓音扯得高长且飘,像极前辈子西北大山旮旯土到掉渣的风俗民谣唱法。
顾倩倩被这声突兀吆喝,喊得鸡皮疙瘩直冒。
没人应答。
院子地面遍布土石坷垃,乱草沿着边边角角,这一蓬、那一簇。围墙半泥半砖,有砖的那边垒砌得豪放随性,呈犬牙交错状、黑漆漆,不知道被火熏过,或是沁水上了霉。
正屋主体为砖石结构,显然年代久远,歪歪斜斜立得很抽象,一时半会却又似乎还倒不掉,像只据地趴伏的赖皮蛤蟆。
大门洞开,内里没光,黑乎乎瞧不清,隐隐飘出股阴冷潮湿。
来这干嘛?找谁?顾倩倩纳闷。
“买卖上门了,主人迎客啊!”杜旭怪声怪气地大吼。
“悉悉索索……”屋内的黑暗中有了动静。小动物?孩子?说不清,只觉得有什么体型不大的东西飞快跑动,一闪而过。
估计是宠物吧?顾倩倩猜。太敏捷迅速,不像孩童。
“自己进来。”终于有人咳嗽着回应,沙哑的男声,口音挺正常,没爹刻意装得那么怪。
杜旭放下女儿,牵着。
进得屋,扑面的气息阴湿更重。晦暗如同经年累月封闭的仓库里,什么东西正悄悄腐败,掺进烟火气还隐隐带点骚,兽穴似的。
臭,顾倩倩捂鼻子。足足一、两秒,眼睛才适应突然昏暗下来的环境。
是空间相当大的堂屋,被塞得满当当,瞧不见窗子在哪。
三面墙,从地板开始,歪歪扭扭地层叠堆积:
纸盒、木箱、风干的动物标本、机械零件、装着莫名液体的封口玻璃瓶、整捆中药材、纸垛、书籍……甚至其间还夹塞了只八角鸟笼。像囤积症患者盘踞经年的住家,直接能逼死强迫症那种。
随手摆放毫无章法可言,毫不相干的物件拥挤互轧,偏又恰恰维持一种莫名协调,纷繁错乱的同时偏诡异地显得……居然显得有点整齐?
顾倩倩瞅得目不暇接。
房中余下让人能自由活动的空间,剩刚进门那处,以及再往前细溜一条约摸两张单人床的面积。
屋尽头,光源贴墙,是盏立式八角琉璃灯。
灯旁,主人偏右坐在席厚厚垫上,半靠矮脚塌几。那垫子估计藤草还是什么其他植物编制的,非木质家具,类似几张垒高的榻榻米。
顾倩倩一时吃不准对方年龄。
估计40到80之间?终归就是个中老年男性。
那人穿介乎道袍与浴衣之间的宽松长衫,灰扑扑系带。身材瘦,颌下寥寥几根须,稀疏得几乎能数清,同样稀少的长发向后紧紧束起,让人乍一看以为秃头。眼袋、面颊、嘴角处皮肤明显松弛下垂,划出三双弧形,仿佛M码骨肉硬套了XL皮囊。
他左肩处斜依根大竹筒,粗细快赶上顾倩倩腰,有软管从竹筒侧面连到嘴里,时不时“吧嗒,吧嗒”用力嘬几口。伴随管内“咕噜噜”水声,白烟成团自其口鼻喷出,悬浮着,良久方散开弥漫,气味烟熏火燎,呛。
抽的是水烟?顾倩倩拿此物跟记忆中的老农水烟比较,外形只是更大、添了长软管,像川西竹筒烟和阿拉伯壶型烟的杂交版本。
突然,她猛回头。有什么东西打左侧一闪擦肩而过,带起阵腥臊的微风。
可惜动作慢半拍,仅视网膜边角处余光捕捉到条细长甩动的黑影窜进俩木箱间空隙,消失。
小猴?猫?大松鼠?总之不能是人,蹦太快体型又迷你。
屋主敲敲竹筒:
“不收小儿。这批货已满,不收了。”
未待杜旭回答,他斜眼看看顾倩倩,嫌弃:
“小东西也长得太寒碜了。”
顾倩倩:“……”→_→
“去去去!卖你个锤子!丑不丑俺家自养着,干你个球事儿!”杜旭挥着手反驳,姿态继续粗鲁而怪异。
对方略意外:
“不卖?不卖你干嘛来?”透过张开的嘴,可见牙齿特黄、珐琅质腐蚀严重,牙间隙过宽。
靠!又是倒卖小孩?人贩子!这个世界怎么回事。顾倩倩后缩,攥紧老爹裤腿。
杜旭恨恨吐口吐沫:
“老子三代单传,就这一个男娃!给多少钱都不能卖!”
“哧!”那人讥笑,不屑。
杜旭做出副质疑神色:
“少啰嗦,裘二狗介绍我过来的。他说你是刀傀,能替小娃更改资质,是真是假?”
坐在云缭雾绕的烟气中,对方没贸然回应,泛黄的眼白眯缝起,薄嘴唇抿成条横线,似乎亦在认真审视父子俩。
冷场。
刀傀?这人便传说中的刀傀!顾倩倩心里小小地炸了个锅。妈说他们都不是好人!赶紧抬头看爹。
今天这是要干什么?
她瞬间便联想到很多:
音感测试单满纸触目惊心的丁等、沙蛹车上把机械腿卸下来立旁边的大漠乘客、天空机械城、老妈谈起时嘴角下弯不屑的神色……
就在顾倩倩快沉不住气时。
“钱。”灰袍男人空出的左手前伸,掌面朝天,慢悠悠:
“没有能不能,只有够不够。”
做出副小心掂量的表情,杜旭盯着对方迟疑片刻,终于掏出个一扎宽布袋。松开扎口细绳“咯啦啦……”十余枚形状不甚规则、花生大小的黄橙橙厚重金属颗粒滚出来,在八角灯暖光照耀下反射出惹人喜爱的光彩。
金子!而且是未经精确加工的粗糙金粒。
顾倩倩狐疑地抬头看爹,这都打哪来的?先前爹妈清点家产,俩荷包里可都没见这些。
指节敲几面,刀傀眼睛里都恨不得长出钩子来,脖子微前伸毫不掩饰贪婪:
“不够。”
杜旭沉着脸,咬咬牙稍提口袋又倒出四、五粒,与先前那些汇合,在桌面聚成堆小小金山。
皱纹层叠的脸上几乎要透出怪笑,刀傀过大的嘴巴微向耳角咧,眼睛张大,怂恿:
“再加,再加。”
这家伙生得够瘮人,绝逼坏蛋脸。顾倩倩紧贴爹。
“还加?!”杜旭怒意上来,瞪他,无奈很快态度又软下来,手抖,再添三粒。
“继续、继续,别停——”刀傀弯眼睛、牙龈暴露,活脱脱一副鲶鱼成精模样。
还加?这已经很多钱了!刀傀手术安全吗?真靠谱?妈知不知道?顾倩倩心里空落落地没底,扯杜旭裤腿,小声彷徨道:
“木玛,家去?(爸,我们回家吧?)”刚现学的假口音派上用场。
抖腿示意女儿闭嘴。杜旭伸手抓起钱袋,连同之前倒出的粗金,统统收回:
“钱,俺有,再多也有,端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刀傀一滞,如同被当面打劫。但贪婪笑意稍凝滞,随即转为幸灾乐祸,阴阳怪气道:
“那就要看,你生的这小崽子命有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