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自家院里。
中午暴雨后又出大太阳,现在更烧了漫天青红色彩霞,随时间推移逐渐褪去化为薄薄的紫蓝云霭。
顾倩倩蜷着身子,任翠花在脑壳上来回翻翻找找,满头乱发被刨得像个鸟窝。
间中,她忍不住抱怨句:
“甭扒拉啦,我没生跳蚤……唉,你怎么就不信呢?”
绿猴子全神贯注嘴都不带张,仅胸腔内共鸣发出声低哼,像敷衍更像哄孩子。胡萝般粗大的手指出乎意料地灵巧,动作轻柔绝对不伤头皮。
顾倩倩嘟囔:
“我又不是猴儿……”
记得《动物世界》里灵长类互相梳理毛发除外满足社交需求,还兼清理寄生虫、顺便找寻盐粒吃。
她发誓自己经常洗头,绝没汗大到能在发隙中凝出结晶的地步。而且妖尸是死物纯靠鸿蒙死气保持活力,饭都不必吃何况盐。
但不管内里如何默默吐槽,也只能由着它施为。翠花先天神智缺陷,忒固执。
也许它曾养过一只小妖猴?或者,与同族群居遗留下这习惯?
皆不得而知,就算翠花哪天开口能言恐怕也讲不清楚。棺尸与原本生灵压根是两个相对独立的个体,作为灵魂碎片拼合后的产物,前者残存很多按生前本能行事的浓重印记。
例如,垂钓死气种子沿途遇见的腐尸鸟,分明翅膀都烂成乞丐装了还总傻扑腾试图飞。
回想起昏天暗地陷在表世界里的死地,顾倩倩掰手指算算,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全家已来到极乐坊一月余。
荔枝从满街泛滥到日渐稀少,期间龙眼、黄皮接踵上市,现在也都陆续走向尾声。
天气依旧热,翠花怀里实在是个消暑的最佳所在:
干爽、阴阴凉,像个经特殊处理的长毛真皮宽大沙发,躺也行、靠也行、翘高脚都行。原本汗津津呆上小会儿便消退干净,若能不乱扒拉头发就更好了。
闲着也是闲着,顾倩倩天马行空地随便瞎猜:
人人背棺养尸的阡陌坟山,度夏岂非家家户户喊棺尸出来当空调用?呵,还挺省灵石。
正走神,身后墙头上响起阵“哎、哎!”的小声叫唤。
她不回头也知道是隔壁昆家的熊孩子有根,正在试图引起自己注意。
那倒霉催小子咋就那么没脸没皮锲而不舍?自荐当书童,被拒;偷拿云晶,挨顿打;平时过来不受待见……居然统统没觉得尴尬。顾倩倩简直无语。
连续唤了几声,也看出别人不想搭理,有根压低嗓子愤愤道:
“你有啥了不起,看不起人是不是?莫,莫欺少年穷……我告诉你,我以后要当剑修、到内门当核心子弟,吃香的喝辣的……”
哈,内门子弟跟吃香的喝辣的有绝对什么关系?修行难道不该抱着逆天改命之类宏大梦想开始的吗?为口吃的,呵,忒有出息。顾倩倩撇嘴。
听到“剑修”这词,她条件反射便想到沈孝秀。有根要变成沈五爷那样?哼,哪怕一万年都没门。
翠花遭打搅,不耐烦扭头发出声小哼,至少在它看来是标准小哼。
只听“哇!”惊呼,然后叽里呱啦一阵大响。有根显然从梯子上摔回他家院内了,坐地上送连声不迭地呼痛。
高级棺尸的威压不是随便哪个灵气都没生成的小孩都能承受的。
呃……他还好吧?
顾倩倩尚未来得及感到抱歉,隔墙便紧接着响起房东老婆气急败坏的尖利叫骂:
“你这瓜娃子不知道可惜东西,平平整整的好裤子才穿就豁个大口子,杀千刀没福气的穷命鬼!”
藤条抽空声。
顾倩倩:“……”这是又挨揍了?也说不上该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好。
那家奇葩除外男主人正常些,大的、小的都爱爬墙头,随时准备占便宜、对旁人家的事过份感兴趣,哭得嚎啕、骂得狠……总之呲牙咧嘴特别闹腾。
嘈杂声令人烦,顾倩倩从绿猴子怀里跳出:
“走了,我进屋。”
翠花低低回应。
爹妈不准她太阳下山后还继续缠着妖尸,说阴气过重如果不小心侵骨入脏腑会病。
整个六月份,合共发生了两件值得注意的事情:
第一件,老妈正式将小院作为行医地点开张营业,病人量陆续增加中。
然而,没几天恰逢老爹、翠花不在家时来了群地痞流氓要钱。那几人扛盆半枚挂果都无的发蔫金桔,挺腰抱膀子堵在门口吆喝:
“老板恭喜发财开张大吉,劳驾开门利是九千九百九十九。”
顾宝珊气得直乐,当即掏出鲤鱼佩蘸白灰拍在块木板上悬于门外,叉腰教女儿:
“丫头看好,字号这么挂。免得不开眼的前仆后继打秋风,真以为我长这么大是靠男人看店?”
比巴掌宽不了多少的小木块,像街边出售的简易板画,高高挂起却足以让那些牛高马大的流氓面面相觑立时蔫了,偃旗息鼓最终象征性讨口水喝走人。
哈!好玩而且解恨。顾倩倩捏着小拳头,差点喊老妈威武。
顾宝珊冷笑:
“以为我是那没来历的草台班子出身?想讹诈,哼!”
顺便叮嘱女儿:
“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服软,如果要长久住下来必须半文都不能给,咱若今天好欺负明天他们就敢直接抬个死人上门闹。”
“夜明埠是各方牵扯太深急着脱身,否则也让那些人好好吃个教训。”
小丫头点头受教,治病救人同行走江湖完全两码事,都得学。
至于六月份第二件值得注意的……顾倩倩想起来便有些头大:
六、七天前也是傍晚。她在门前窄巷内撞见老爹揪着个穿粗布衣裳的年轻男子威胁:
“识相的你叫广承赶紧来见我,来晚了仔细他的皮!”
老爹真正凶神恶煞的时间甚少,但那次肯定是。顾倩倩即便离得尚远,也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似乎一秒回到满天紫红的宵禁夜晚,他跟翠花盘踞在屋檐上。
那年轻男子缩着脖子,半是应付半是献媚笑:
“九哥……九少爷!我不是……这腿长在人广承自己身上,来不来那是我能说的吗?”
见杜旭恶狠狠抬胳膊举拳欲捶,他赶紧改口:
“是是是,我喊,我喊还不成吗……拖都拖他来!”
杜广承?便宜姑父?先前在夜明埠的时候他还曾摸上门,现在怎么倒反过来躲着老爹?
不必问,那年轻男子绝对是坟山杜氏族人。也确切说不清打哪辨认出,顾倩倩就是下意识知道。
末了,待那人走了,她小心翼翼探听:
“爸,那谁?”
杜旭没好气:
“谁也不是。”
顿了顿,又添句:
“不准告诉你妈!”
得,绝对有事。顾倩倩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