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冬雪皑皑,腊梅在雪中越开越艳。
镇北侯府老夫人独爱花草,院中也养着一株红梅,临窗而立,在宣纸上画着白雪红梅,好不惬意。
“祖母。”
老夫人冷不防吓了一跳,手一抖,一滴红墨在纸上晕开,毁了一纸画卷。
朱定北探头一看,挠了挠头:“孙儿不该,吓着您了。”
老夫人遗憾地看了眼画纸,温和笑道:“是祖母太入神了,不怪你。”
她放下画笔,让丫鬟关上窗户。将朱定北带到火炉边,老夫人摸了摸他冻红的脸,“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怪冷的,仔细把我的宝贝孙儿冻出个好歹。”
朱定北道:“阿爷说您昨日夜里没睡好,我过来看看。”
“不碍事,就是昨日夜里雪下得急,吵醒了。”老夫人笑得眉眼弯弯,“你个小滑头,你阿爷昨夜睡得比谁都香,定是听管家说的吧。”
朱定北嘿声,老夫人嗔了他一眼,“既然来了,祖母给你做了一件披风,正好给你试一试。”
说罢也不差遣别人,自己高高兴兴地往后厢取了袍子,亲自替他系上。
上下打量朱定北,她满眼都是自豪,转头对老奶娘道:“你瞧我们长生,不管穿什么都有模有样。”
“可不正是呢。”苏妈妈帮着抚平披风,眼里都是赞叹:小侯爷生长在塞外,却和老夫人顶顶像的。满洛京的公子哥儿数过来,哪一个有小侯爷这般的风采。
披风用上等狼皮做成,保暖极佳,各处针线十分用心。朱定北爱不释手,闻言仰头笑道:“祖母,孙儿可不敢居功,这些,”他扬了扬披风,又指了指自己,“可都是祖母您的功劳。”
屋子里笑声一片。
丫鬟掀起帘子,朱五小姐端着一盅冰糖雪梨进来,边走边笑:“果然是阿弟,我还说呢,府里上下哪个能让祖母这般开心。”
“你这丫头,嫁衣还绣的马马虎虎净是待不住。”老夫人笑骂,拉着朱定北让他阿姐看了披风又得了一顿夸赞,这才小心地把披风收起来。
朱华容将冰糖雪梨递上来,“听管家说祖母晚间又睡得不舒服,孙儿给您炖了汤,喉咙能舒服点。”说着又不放心道:“祖母每年到这个时候喉咙都不舒服,还是应该找大夫看看。”
她过了年,眼看着就要出嫁了,往后怕是连一碗简单的雪梨汤都不能亲手奉上。
朱定北一惊:“祖母总是这样?”
“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这嗓子越老越精贵,连银碳的烟气都受不得。”老夫人惭愧,不甚在意道:“等天气回暖就好了,犯不着请大夫。”
朱定北暗自记下。
祖孙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待操办年节采买的小王氏和林氏来禀话,朱定北才离开。
待人都散了,老夫人才记起作废的画纸,吩咐苏妈妈收起来。后者看了眼,奇了一声:“夫人,您看这……”
老夫人往前查看,之间那晕开的红墨不知被何人描画,一朵朵艳丽的红梅在纸上吐蕊绽放,简单几笔虬枝苍劲有力。两人俱是一怔,这墨迹干了许久,满屋子只有一人可能做到。
苏妈妈扶着她,轻声道:“夫人,您可安心了,小侯爷比谁都聪明能干着呢。”
老夫人久久凝视着宣纸,面容沉静,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露出一个笑容,吩咐道:“裱起来,就放在我房里挂着。”
“诶,老奴这就去办。”
苏妈妈喜上眉梢,没有发现自家夫人凝结愁绪的眉眼。
年节是大靖人最看重的节日,各家各府越到年关越热闹。
除夕这夜,皇上与朝臣同庆。镇北侯府也在其列,老侯爷老夫人与被圣上钦封为世孙的朱定北一同赴宴。
朱定北原本跟随老侯爷左右,只是没等老侯爷对孙儿多夸耀几句,便有内廷的太监来传话,太后娘娘口谕召见镇北侯府世孙。
不敢耽搁,朱定北跟着碎步疾行的太监到了慈宁宫殿门,就听见里面欢声笑语,弦乐声声。
“镇北侯府世孙到!”
太监高声传唱,很快有年长的嬷嬷出来亲自领了朱定北进殿拜见。
见礼之后,金銮座上的太后连忙让人扶他起来:“好孩子,快近前让哀家看看。了不得,瞧这般模样可真让人喜欢。”太后慈眉善目,看了朱定北好一会儿,才转向座下的老夫人道:“老姐姐,这孩子可一点都不像你家出来的孩子,倒更像是我的孙儿。”
老夫人连忙起身,“太后娘娘您折煞了。”
见她受惊,太后满不在意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什么不妥之处,依旧笑着对朱定北道:“这孩子真是越看越合哀家的眼缘,我都不想让你走了呢。不如便留在哀家宫中……正是呢,长信侯爷与你是同窗,也有个伴儿。”
一旁的皇后忍俊不禁:“母后您可偏心了,您对马超那孩子可都没这么用心呢。”
“呸,那孩子鬼灵精的,哪有这孩子乖巧。”
朱定北又被皇后叫到跟前,在一众女眷打量的目光下,饶是沙场少帅也不由心生退意:这些女人的目光可比草原上的狼群还让人后怕。
贤妃朱氏娇声道:“母后,皇后娘娘,你们可饶过这孩子吧。”她笑着,与朱定北有着三分相似的轮廓柔和,“咱们女人家说话叫一个孩子听着可难为人家,您不如早早将他打发和几个孩子作伴,咱们继续聊咱们的。”
她话中随意,太后也不恼,摸了摸朱定北与面容不甚匹配的硬茬头发,笑道:“瞧你姑姑心疼的。”这么说着,还是让贴身嬷嬷递上赏赐,朱定北谢恩后便让太监带往偏殿。
朱定北表现木讷,礼节也不熟练。在场的女眷们也不觉得奇怪,半大的孩子生长在北疆那种寒苦之地,还是朱家的老爷们打小教导长大的,要是个斯文孩子才叫人惊讶呢。只不过,这孩子确实长得好,老夫人两手边和身后的诰命夫人都赞叹有加,老夫人也不说虚的,对孙儿的夸赞来者不拒。
朱定北走出慈宁宫主殿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自然不是怕这些人,只是有些别扭,况且……他回头看了一眼席间掩唇而笑的女子,很快又撤回视线。
贤妃娘娘,他的姑姑。
帝王为了平衡世家笼络阿爷的牺牲品,至今膝下无子。
贞元三十七年,皇帝御批的斩将令与朱家滔天的罪证下来后,最无辜的就是这位深宫女子。
那时候阿爹战死,阿娘殉难,阿兄死得不明不白……他本应该是这个世上她最后一个亲人,听到她三尺白绫自缢于冷宫的消息时却都分不出心力为她哀悼祭奠,让她走的凄凉。
胡思乱想间,偏殿已到。
朱定北走入殿中,巡视一眼没有见到宁衡。放眼过去,这些未弱冠的子弟除了远宁侯府的世孙马超之外,他竟一个也认不得。
马超转眼看到他,却没有理会他的打算。众人都将他对这个新入群的陌生人的态度看得分明,原本有心招呼的人也放弃这个念头,继续吃喝说笑。若是换做一般的九岁孩童,初入森严皇宫受到这样的冷遇怕是要露出怯意或是哭闹起来,不过此时他们的冷淡正中朱定北下怀。
他索性找了个位置,吩咐人端了点茶水过来,正想着这么混过时间,就见宁衡脚步匆忙地走了进来。
宁衡一眼看到角落里的朱定北,脸上不禁浮起怒气,冷冷地看了眼笑闹着的众人,快步朝对方走去。
“长生!”
朱定北抬头便见他略带欢喜的脸,平淡寻常的脸上被他的情绪感染,自然而然便漾开一个笑容来。
“阿衡。”他起身来,还未说话就见宁衡面色不善地看着小几上简单寒酸的茶点,忍不住抱怨道:“你上哪儿去了,我刚刚还找你呢。”
宁衡满目歉意,仿佛他受了天大的委屈,拉过他的手并没有急着答话,而是命人将伺候的宫人叫来。
“拜见侯爷。”
掌殿太监毕恭毕敬地行礼,才跪下,冷不防就被茶水泼了一身!
碗碟砸在身上跌碎在地,发出刺耳的声音,吓得太监浑身一抖不说,更是让殿中说笑的声音蓦地掐断。
“你好大的胆子。”宁衡森冷地看着他,“镇北侯府的世孙便只配这点破茶点?这便是慈宁宫的规矩?”
宁衡可以说自小就在慈宁宫长大,不说偏殿的掌殿太监,慈宁宫上下哪个见他发过脾气?如今这一发作,掌殿太监吓破了胆,连连磕头告饶:“侯爷恕罪,小侯爷恕罪!是奴才失职,奴才该死,再也不敢马虎了,请侯爷饶恕奴才这一回吧。”
慈宁宫上下都知道长信侯爷是个面冷心善的人,对下人一向宽容。掌殿太监自以为了解,却没料到,龙有逆鳞触之必伤,他打错了算盘。
“你既知罪,还敢求饶?”
他声音冷肃,掌殿太监慌乱磕头,哭声道:“奴才知错,奴才知错!”
宁衡也不看他浑身发抖的丑态,转而看向殿中的天之骄子。纵然一言不发,却也让少年人不敢对上他的视线,纷纷撇开了眼睛,就连主使大家冷落排斥朱小侯爷的马超,此时也不敢出声。
这里可是慈宁宫,谁不知道太后最爱重的便是族中最后一根独苗,谁敢在这地界上惹恼他。
“我的佛,这是怎么了。”
偏殿才一闹开主殿就得了消息,太后也惊讶于宁衡的举动,连忙派了自己最得心的掌事嬷嬷来处理。
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太后最了解。如果不是真的触及他的底线,做出了极其过分的事,对外人外事一向无动于衷的宁衡绝对不对出言,更不说是发这么大的脾气。
孙嬷嬷见了地上的狼藉,心中一沉,才跪下行礼就听长信侯爷毫无波澜的声音:“孙姑姑,宁衡僭越了。此间事端请姑姑秉公处理,代我向太后娘娘告罪,宁衡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管众人何等反应,直接拉着朱定北转身离开。
孙嬷嬷压低了头,瞥见他的袍角,直到听到宁衡的脚步远去,才直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