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贾家铭在春闱中三元及第,大获盛名。
因他年纪太小,这一年的秋闱并不打算参加,打算等上三年。这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就算他贾家铭再厉害,他也才十二岁,就算考得了状元也没用,当不了官。
而贞元二十二年这一届科举也正如许多人料想的那样,完全被武举的风光盖了过去。
八月金秋,秋闱国试便是在这丰收的季节举行。
武举的最后一门武试,朱定北几人还特意告假去秦家的便利就近观看。
最后一场只剩下四人角逐,两两对阵之后,再有两方胜出者夺取头名。这其中就有一个杜辉,另一个人朱定北也有所耳闻。看了一阵之后,朱定北皱了皱眉,但还是侧头低声问宁衡:“这个田益,确实是平民?”
怎么他看对方的武功招式里头门道很深?这可不是一般的学院能够教导出来的。
宁衡道:“田益的户籍虽是宁州平民,但他祖上也曾是一门武将,先帝年间因罪被流放交州,三代男丁都是官奴。田益正好是第四代,在交州长到十岁,才被送到宁州。且不说他祖辈武学,单是交州和宁州穷山恶水,他从那里而来,武功自然不同寻常。”
朱定北恍然大悟。
怪不得这个田益武功虽高,但却有些不伦不类。招招试试可以看出些正统军伍家学的痕迹,但仔细辨认又暗含阴诡,说他练的是杀人夺命的歪路子都不算冤枉他。
朱定北敲了敲手臂,这个人的兵略一门也稳居前三名,若无意外,他就会是这一届的武状元了。
宁衡往他身边站得更近,低声道:“这个田益祖辈与朱家也有渊源。”
朱定北挑高眉头,看向宁衡——他刚才还正在想把对方收为己用的可行性,可别说这个人祖上和朱家也有世仇。
宁衡自然是看出的用意才有意点明,见他目光闪动,抿嘴一笑,不卖关子直接道:“他祖上与朱家交情不错,他们家的嫡女曾经与你曾阿爷定下亲事。只是,在两家成亲之前他们便获罪流放。那个嫡女未等到朱家相救,因与当时的官兵发生冲突而丧命。不久后田家一概女眷都自尽与府中。”
朱定北眉头微蹙,时隔太久,他从未听说过这段往事。
只是,就算被充没为官奴,女眷也断然不会全数自尽,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逼得她们放弃生机。
“年岁久远,怕是除了当年的局中人,查不出来龙去脉了。”
宁衡摸了摸他的硬茬子,实话道。
朱定北明白他的暗示,这个田益一路打拼过来没想过借助朱家的力量,想必与朱家已经没什么情分可言。而他若想要用对方,很可能被他身上所背负的包袱牵累,得不偿失。
选择他,利弊难计。
而目前这个人,也没有让朱定北非他不可的启用心思,还不如就此放过,少一桩事情。
他们二人的交谈没有引得别人注意,就连站得最近的楼安宁也没有分心看他们一眼。
场下的比斗实在太精彩了!
高手过招,风云骤变。
旁观者屏息以待不敢轻忽,哪怕眨一眨眼的功夫都有可能错过扭转局势的大招!直到两人分出胜负,楼安宁几人才齐齐舒出一口气来。
厉害!不愧是武举的状元武斗,那两个人无论是谁,都足以以一当百!
下面锣鼓敲响,武举就此告一段落,待明日文武前五名到金銮殿上由皇帝陛下亲自宣读各人的名次与封赏,今年的秋闱也就此结束了。
秦奚还在感叹:“杜辉不当状元实在太可惜了,依我看那个田益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嘛。”
楼安宁反驳道:“田益也不错啊,武功那么厉害,刚才赢的是他又不是杜辉。况且我看田益还保留了实力没有放出大杀招呢。”
他说这话倒不是因为与秦奚斗嘴的习惯,而是私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秦奚横了他一眼:“我倒没想到,楼二你这双眼睛除了看热闹还能看出别的。”
楼安宁脸上一红,他的武功在几人之中也就能在贾家铭面前显摆一下了,这里头的门道他要看还差许多火候呢。
楼安康见他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不由帮了一句腔:“你又为何觉得杜辉更厉害?”
秦奚被问住了,和宁衡并肩走在前头的朱定北听到,倒退回来搭在秦奚肩上朝他们笑道:“还能为什么,就看人家杜公子长得比田益白净呗。咱们秦将军最擅长以貌取人,我说的没错吧?”说着,还十分轻佻地睨了眼贾家铭。
贾家铭:“……”他就是那池鱼啊。
秦奚:“……”他得承认,他对杜辉的好感确实来源于此。
洛京因文武秋闱上下欢庆的时候,鲜卑府此时也是一片欣欣向荣。
玉米高粱的收成可喜,羊马养了大半年也终于熟手,让徙民们心中安定下来。虽然余年不算丰盛,但总算没有饿死的忧虑。
许多人都盘算着,明年该同衙门申领更多拓荒田来,不用上税,说不定还能省下三两石粮食卖与军营得些添头呢。是了,羊也得多养些,家里的孩子长了一岁也能帮着看顾了。想到那暖融融的羊毛做的衣裳,徙民眼中便生出喜悦的期盼来。
朱振梁收到洛京传信时,正在与军师讨论今年过冬一事。
去年冬天冻伤的士兵不在少数,这其中许多人,甚至开了春还因为疮冻烂了手脚再不能上战场。寒冬是北境头一件紧要之事,自然要早作打算。
古朝安:“主帅的安排很妥当,今年朝廷下发的草药还算足够。只不过,前两天高飞扬送信来,希望咱们能匀一些药给百姓。”
朱振梁眉头抖了抖,憋着一口气道:“他倒是好意思开这口啊!”
古朝安见状,笑出声来。
这位新上任的鲜卑州牧的脸皮实在厚实,朱振梁因为不忍心帮了他一次,这之后便狗皮膏药似得死缠烂打,一次又一次来朱家军打秋风。前一次主帅气得大骂了一顿把他赶出军营,没想到这还没过去半个月呢,他又敢送信过来。
朱响便是在这时候将战鹰系着的小竹筒信笺送进帅帐。
朱振梁阅过信后,脸上哭笑不得的表情便沉肃下来,他将信笺递给古朝安,转头问朱响:“匈奴的暗桩近来有传回消息吗?”
信笺上对朱家未来的忧虑,还有对匈奴近况的预测。
朱响不知他为何有此问,但还是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遍,道:“没有新的消息传来。匈奴王族因赔偿一事乱七八糟的,还有一些人对胡尔朵煽动民众对付自己不满,已经五次刺杀胡尔朵,但都没有成功。我们的人浑水摸鱼,已把局面弄得更乱,但还是没有把胡尔朵揪出来。”
古朝安来回看了两遍,才把信笺揉碎捏在手心里,眉头紧皱道:“匈奴这趟乱过去,对我们十分不利啊。”
之前没有考虑到这一点,确实是他失职了。
朱振梁绷着脸,道:“老头子信上说,若不能杀了胡尔朵这个老妖婆,便扶植一个亲王与胡尔朵分庭抗礼。如此,匈奴的威胁就能去三成……军师以为我们在匈奴的布置,做到这一点有几分胜算?”
他心里也明白,胜算太低了,他们在匈奴安插的人能办的事情有限。
古朝安没有立刻回答,沉着脸思索了半晌,才看向朱响,问道:“上一次派人去找的那个人,找得怎么样了?”
朱响被他们凝肃的气氛所影响,不敢有半点耽搁,立即应声道:“军师大人,已经按照指示去找了,三日前传回一次消息,说打听到一些可用的消息,但还没有找到本人。”
古朝安心中已生了一些谋算,沉吟道:“让下面的人加快手脚,务必要在十月中旬前找到。”
朱响看了看朱振梁,见他点头,忙应下来。
朱振梁:“那暗桩的任务,也该变一变了。”
他们之前认为匈奴越乱越好,没想到反而被胡尔朵利用,若是乱局之后胡尔朵太后将有异心之人一一斩除,那么剩下一个拧成一股绳的匈奴,那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古朝安也是这么想,两人仔细盘算了一阵,定下计策,朱响得了指令,立刻着手联络各处。
商议了这件事,两人已经错过了晚膳,月上梢头,胀外的小兵早就备着吃食,听见里面传唤赶忙将还带着点温热的玉米面端进去。
朱振梁大口吃着,古朝安却是食不知味,听着呲噜呲噜的吃面声,他有些无奈地抬头道:“主帅,您难道不担心吗?”
信笺上所说的朱家军的两难境地并不是杞人忧天!
朱振梁一抹油光的嘴,又喝了一大口汤,而后道:“怎么不担心,可要做的事情还是要办,该打的仗还是要打,否则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和身上这身皮?”
他拍了拍铠甲,浓眉大眼里有古朝安歆羡的疏阔。正如朱振梁所说,这件事上,其实他没有选择。
古朝安见他继续埋头吃面,起筷夹了两根面,顿了半晌,才低声道:“或许放纵匈奴变强,也不错。”
他们那个皇帝贪生怕死,只要匈奴和羌族一则威胁边境,他只会想方设法笼络朱家而不是把自己的保命牌随意丢弃。也或许,他驾崩了……那么前尘往事就该尘埃落定吧。
朱振梁抬头,疑惑:“军师说什么?”
古朝安苦笑:“没说什么。”
说着便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吃并不美味的面条,没有看见他的主帅眼中一闪而过的阴沉:他又何尝没有想过放纵强敌呢?若是无仗可打他们朱家还有何立足之地?
但是,他终究不忍心啊。
不忍远在洛京的老父幼子因自己的鲁莽伤了性命,不忍天下黎民生灵涂炭。
不忍,辜负朱家世代的忠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