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在科举卷宗查阅结果出来之前,被问审的某个扬州秀才招供了。
据那秀才所言,扬州学子并非真的买题,而是自一个百晓生那处买了书。这百晓生在扬州当地学子中颇有些名气,一贯便做的是神棍子的买卖,但三年前不知怎么竟开始预测今年的考题。早前还没有人真的当一回事,但上一届春闱童试和乡试的考题竟然全被他押中,这才打响了名头,所出的书几乎让慕名而来的学子们一拥哄抢。
可是州试国试的时候,百晓生失算了,让许多学子大失所望,只当他之前是偶然走了大运才押中了题。
哪想这一届的乡试竟又被他押中了题,扬州当地的一些学子便抱着聊胜于无的心态买了他的书,备考的时候也就此做了策论文章。
一些执着的还反复推敲,与师友讨论。
他们之前并未想过百晓生真的押中了今届国试的题目!
许多之前没有重视的举子悔恨得捶胸顿足,但都竞相保持了沉默。考中的人自然闭口不提自己金榜题名有投机取巧之嫌疑,而未考中的秀才郎都拿这个秘密当宝贝,期盼着下一届秋闱凭借百晓生的秘宝高中,生怕别人听得这个消息与他们抢先机。
那秀才举发出来之后,虽然对扬州文士的名声有损,但历年科举猜题押题都属正常,德行上不好看,但尚未触及律法。
过了一日,刑部和翰林院也呈上了审阅卷宗的结果。确实有那么几个扬州学子的思路类同,但各人的文章水平参差不齐,只有少数那么一两个人的言论几乎相同。
讯问过之后也能确认,那两人交往密切,一直在一起温习做文章,之前便对百晓生所预测的考题逐一琢磨过,才有这两篇几乎一样的文章。而点卷时,他二人的文章错开,竟未被中正官发觉,才会在一开始没有引起怀疑。
贞元皇帝暗自松了一口气,命钦差前往扬州缉拿百晓生并造访扬州查问事实。
舞弊嫌疑减轻,扬州进士和秀才这才被放了出来,虽然被禁足在折桂客栈,但也不再审问苛责。只除了,当朝状元苏毅。
程问血书举发,若属实,那么苏毅就是真正的舞弊!
盗用他人文章,为掩盖事实行贿赂之事将他人卷宗损毁掩盖舞弊之实,这已经不是德行问题,更是科举考场上的大忌,刑律上明明白白写着要重罪论处的罪行。
谁也没想到,当日长街走马风光无两的状元郎,竟然在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就被打入尘埃!
同时,苏毅又是户部尚书李韬的亲外孙,他的罪名还没有定下,李尚书已经两次三番被皇帝传召训斥,更有一次当廷责骂他治家无能!
老侯爷听后直高兴地喝了二两白酒。
他可不是好面子的人,向来胆大妄为图快活,听闻李韬倒霉,十分没有风度地等在了皇宫外头,逮着灰头土脸的户部尚书大肆嘲笑了一番,只把李韬恨得咬牙切齿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镇北侯爷大获全胜,一举报了先农祭礼那日的仇,等孙儿从国子学回来,更是拉着他好生一番详述李老儿的脸色如何难看,幸灾乐祸的小心眼一点都不掩藏。
朱定北抽了抽嘴角,暗道罢了,他老子的老子开心就行。
“不过说实在的,我觉得这件事应该和李老鬼没有干系。这个老狐狸不会做这种找死的蠢事,只是没想到,他那个外孙,啧啧,蠢如猪彘!”
老侯爷舒出一口气,又给自己续了一碗酒。
朱定北敲了敲桌子,似笑非笑道:“看来,皇帝陛下最近很缺银子花。”
老侯爷闻言,赶紧把地到嘴边的酒碗放下,追问道:“孙儿是说皇帝要对李老鬼下手了?”
朱定北摇了摇头,“李韬只要不要犯大错,他的位置就不容易动。不过他的女婿么,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状元爷的罪名一下来,扬州苏家肯定获罪。查封他府上的金银充入国库也是常理,陛下莫非是在警告李老鬼让他不要暗中捣鬼?”
朱定北肯定了老侯爷所说,补充道:“苏毅的罪名最后还是要圣裁。程问说他谋夺自己的功名,其实说起来也没有真凭实据,苏毅不是没有翻身的余地,毕竟他不是第一个和别人做出雷同文章的人,他和程问同出扬州,又整日在一起温习,里头就有许多可以变通的地方。”
“但若是陛下要定他的罪谁也不敢说什么,至于定多重的罪,李尚书却是可以争取的。他若是舍不得这个外孙,说不定……”朱定北饶有兴致地点了点额角,勾唇道:“洛京孔家也得脱一层皮了。”
李韬要救扬州苏家,总要给出一点诚意,不是么?
国子学。
楼安宁道:“没想到那个百晓生居然那么厉害!听说他以前就是神算子,通晓旦夕福祸,不知道有没有给自己卜上一卦。”
朱定北神叨叨地挤了挤眼睛,笑着道:“我猜,他肯定早就收拾包裹逃命了。”
“啊,真的吗?”
楼安宁和秦奚异口同声。
贾家铭没忍住笑出来,解释道:“敢押题的人还能接连猜中的人,肯定通晓时事,参悟人心。国试放榜出来,那些在榜的扬州学子若是十有一二买过他的书,他只要有点脑子都知道要急流勇退。”
何况那个百晓生也肯定是个奸滑之辈,这时候早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隐姓埋名避祸去了。
楼安康点了点头,“正是此理。”
秦奚则丢开这个神秘的百晓生,说起尚在天牢中的状元爷来:“听说方家退亲了,你们说状元郎是不是再没有翻身之地了?”
这一声状元郎,此时被人叫起来可是讽刺至极。
一个月起,苏毅点为状元,风光无两,不仅被任命为五品翰林学士,更被兵部左侍郎招为乘龙快婿。
谁曾想,世事难料,短短时日他竟已是人人唾弃的文人之耻,连方家也不顾户部尚书的脸面直接上门退亲。听说那些聘礼甚至没有退还到李府,而是直接被方侍郎丢出门外,口称此人辱没方家清明。
楼安宁朝天翻了一个白眼,“这不是明摆的吗?就算他脱罪,名声也臭了,升官发财一个都别指望了。”
朱定北嗤了声:“李老鬼手伸得太长就不怪别人断他手足。”
贾家铭诧异:“长生此话何意?”
朱定北顿了顿,而后无所谓道:“四月羌族求和书发来的时候,兵部有个不长眼的主司当廷主和,被皇帝陛下直接扒了官府打入天牢,你们没忘吧?”见几人点头,他继续道:“那龟王八,是李老鬼的内侄女连襟。他一死,李韬就送苏毅到兵部侍郎家里和亲,这不是给陛下找不痛快吗?”
几人恍然大悟状。
这日下学,朱定北与宁衡一路。
他到长信侯府行一次针灸排除身上积郁——他如今身体大好,但之前用药时间太长,是药三分毒,当及时排解出来才行。明日休沐几人就约在长信侯府,他顺便住一晚也省的来回的车马功夫。
马车上,朱定北把昨日对老侯爷的猜测对宁衡说了,宁衡目露诧异,而后伏在朱定北耳边道:“陛下已经密旨,令宁家接掌苏家的一应商营。”
朱定北意外皇帝会把这块肥肉喂进宁家嘴里,但想来这应是皇室与宁家的惯例,便没有多问,而是问:“那孔家……?”
“四成家底,至少。”
朱定北猜想的没错,抄家是刑部的事,但像苏家这样的富商人家,皇室肯定不会让生钱的路数就此断送,但没收家财时那些账面的银子都会被查封冲入国库,这些买卖要继续下去,投入的银钱或许被抄没的银两还要巨大,而这种差事皇室当然乐意宁家来做。
拿孔家的家底救二女儿一家性命,不管李韬想不想这么做,皇帝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
朱定北笑起来,“看来,李老鬼这一次要心疼死。”
他早就说过,李老儿手握两个富可敌国的富商女婿,迟早要被皇帝痛宰。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罢了。
“陛下……近来有急用钱的地方?”
这正是朱定北没想通的地方,要不是需要用钱,以贞元皇帝容不得沙子的脾性,苏毅满门早就因为科举舞弊之罪被重处了,不会拖延时间让李韬从中斡旋或者说……引他上钩。但他左思右想,国库充盈,皇帝要做什么不能从国库中取,而是要掏孔家的老本来成事呢?
宁衡点了点他的嘴唇,摇了摇头,示意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到了晚间,朱定北行了针回来,趴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时候,宁衡才低声道:“听说陛下进来请人秘密收容了许多筋骨上佳的孤儿……”
朱定北霍然睁开眼睛。
不等他说完,便已经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宁衡见他脸色骤变,不知该如何因他的聪慧而高兴还是为他的早慧而担忧了。
朱定北凝声低语:“皇室一直有精甲暗卫,现在添置这些人,是想要打入军中……是吗?”
针灸过后大夫解了朱定北的头发在他头部细密地揉按解灸,因此宁衡的手指轻易穿插在他硬质的发中,安抚地摸了摸,道:“陛下并非只针对朱家。”
“我知道。”
朱定北沉眸,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说话。宁衡知道他为此心忧,但这种事情不是几句劝解就能解开的结,便没有多说无谓的话。
朱定北额头枕着手肘,忽然闷声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不怕吗?”
宁衡的手指一顿,而后又轻轻地揉按他的脑袋,低声道:“宁氏后人,无所畏惧。这是昭太后传下来的祖训,我只是谨遵她老人家的懿旨罢了。”
朱定北轻笑了声,将他的手拿下来,翻了个身长叹一声道:“睡吧。”
兵来将挡。
皇帝想要培植自己的人马他无法阻止,只能从容应对了。反正,等皇帝老儿把那些小鬼头培养出来,至少要十几年,到那时候……
就看,谁的手段更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