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腊月初一。
昨日夜里落了雪,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停,室外化雪,比昨日又冷了几分。楼安宁起哄,几人便挤在了长信侯的车架上,宁衡弱冠成年之后长信侯府的车架才能再提一级,变作更宽敞的四驱车辂,现在仍然是一直用的双驱车马,少年时用很是空荡,现在急着六个身量已经长开得差不多的颀长少年人,挨着就差膝盖碰着膝盖。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心情,按照楼安宁的话说,天气这么冷,挤在一起才暖和呢。
马车到了护国寺山下便停车,接下来的路都要步行。
楼安宁近一年都在工部忙活,武学一事上百年有多疏懒,远远瞧见护国寺英灵塔的塔尖便觉有些吃不消了。他兄长比他好一点,但也只是一点,除了工部的事还有外祖家的祖业要他操劳,闲暇时间并着实不多。反观最被他们不看好的贾家铭,虽然也冒了汗,但余力充足。
楼安宁直说他是不是背着他们苦练去了,被几人好一番嘲笑。
几人在亭中稍作休息才往山上走。
太后娘娘仍然在寺中静养,宁衡到此自然要拜见,掌宫琪玉姑姑迎出来,歉意说明太后娘娘正在听佛法,还有一个多时辰才能结束。宁衡也没有多等,几人打算上峰顶取了状元泉再来拜见,请琪玉姑姑代为转达。琪玉姑姑脸色微变,但还是笑着应了。
不知情的几人都察觉到宁衡对太后稍显冷淡的态度,但都不好过问,直到离护国寺有一段路程不见人影的时候,楼安康才斟酌道:“太后娘娘的病情不知如何了,她老人家在护国寺中清修也快一年了吧?”
宁衡道:“太后她老人家身体已经康健,只是一心向佛,已许久不过问红尘事了。”
几人闻言皆是已经,秦奚挠挠头道:“那太后娘娘莫非连年节都回宫了?”
“或许吧,老祖宗的想法我们小辈也不好猜测。”
宁衡的话轻描淡写,但几人都听出了他话中深意,此事不能随意打听,知道得越少越好,于是便也闭口不言。转而谈论起风景来,楼安宁道:“虽然不知道那状元泉有没有传闻的那么厉害,不过这一路的梅景就已经不虚此行了。越往上,梅花开得比山下还要好些。”
“梅花香自苦寒来,此处比山下更冷,雪层更厚,梅花自然开得更好。”
楼安康回了一句。
秦奚道:“长生当年做的那幅画,我自那以后也没再见过。长生你何时在作画便送我一副呗,到时候就挂在我房里,也免得我祖母总说我房里全是些顽石重器。”
朱定北笑道:“我手艺生疏了,什么时候得空画了与你,就算嫌弃也得挂在最醒目的地方。”
“一定一定。”
说笑间,不知不觉便上了峰顶。日头高起,冰雪覆盖的山顶上日光强烈,入目绿意稀少,当往山下眺望,景致却十分疏阔宜人。
楼安宁深吸了一口气,舒叹道:“虽然有些冷,不过很是清新透彻。听说上一次有一个赶考的学子也上山来去状元泉,可在山顶上才站了没一阵,突然面色如紫倒在地上,可没将同行人吓出个好歹来。”
朱定北从前倒也遇见过类似的情况,对不屑一顾的楼安宁道:“山顶上呼吸之气到底稀薄了些,体弱者受不住也是常见的事。”
“哈哈,长生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此处若没有这状元泉作美还好些,那书生与泉眼只有半步之遥,外面总传他与状元无缘呢,听说他受不住便去花楼买醉,和柳秀才走得挺近的。”楼安宁说着,想到什么看向贾家铭道:“十一你若是不舒服可要开口,这什么状元泉也就是讨个彩头,与国试好坏无关,你可别勉强自己。”
贾家铭笑着领了他的好意。
那状元泉却是稀奇,附近冰封千里,只有它破出一处,流出清透的泉水,喝起来还带着甘甜,实属罕见。
宁衡说是要取作要用,比贾家铭取的还多,几人在山顶上逗留许久,俯瞰着群山和远处的洛京城说天说地,位于高处心中便有一种难言的男儿豪情,直到日照猛烈,反光太过此言几人才踏上返程。
用了午膳,贾家铭去听禅点梅,宁衡因与太后有约在前便没有同去。
进了腊月,护国寺往来的信徒络绎不绝,寺中后院厢房却静的落针可闻。一声接着一声的木鱼敲打声落在人心坎上,让人神智清明的同时不由生出几分苦闷来。
太后娘娘只桌绢衣钗寰未佩,跪在蒲团上诵经,宁衡静坐一旁,听了许久,最终还是太后娘娘比不过他的耐性,念完一则经文,便停了木鱼,三拜之后起身。
“衡拜见太后娘娘。”
宁衡行了一个十全的礼数,等了片刻未见太后喊起,他便自己直起身来。
“你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太后盯着他的眼睛,佛门清修并没有将她眼中的世俗气抹消,反而更带着几分不甘心来。
“陪友而来,便来看看您。”
“来看我?我老婆子有什么好看的。我眼下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不是最清楚吗?如今我已一无所有,这都是拜你所赐!”
“太后娘娘言重了。”
见他丝毫不为之所动,宁太后闭紧嘴唇,忍耐着心中沸腾的怒气。哪怕她身上还有着一国太后的尊荣,但她如今已经明白不被宁家重视的太后就什么都不是。她后悔当时的冲动,但却不觉自己做错了。若倒是宁衡死了,她的做法才是对宁家最好的安排。可恨他们都不理解她,全以为她只是因为自己的私心。
半晌,她才开口道:“我如今已别无所求,只想知道,你把他弄去哪里了?”
“他?太后娘娘指的谁?”
“你知道我问的是谁!”
她气恼非常,宁衡反而一笑,“太后娘娘果真情深义重,不忘旧情。不够,慧清高僧云游在外未归,就算我是宁家之主,也无权干涉他的自由,您说呢?”
“你!不可能,若是是你从中作梗,他怎会……”说着,太后好似想到了某种让自己惊惧的可能性,蓦地睁大了眼睛,仓皇道:“不会的,我不信,哀家不信。”
若是因为她逗留此地,慧清高僧才宁愿远行也不愿叶落归根,那她将情何以堪。
宁衡奇怪地看着她,不明白见过那么后宫鬼魅的手段,更曾经是其中的佼佼者的太后竟还会如此天真。
屋外听见太后质问声和哭声的琪玉姑姑终于等不住了,她进屋来见太后愤恨地看着宁衡的目光不由心中一颤。她矮身道:“家主,太后娘娘进来深思不定并非有意如此,请您不要见怪。”
宁衡应了一声,琪玉姑姑急忙上前安抚住太后将她扣在自己怀中。
临走时,宁衡道:“太后娘娘心绪不定便请大师来说教一二,尘缘既扰,斩断了便好。”
琪玉姑姑怔了怔,恭敬地应道:“奴谨遵家主教诲。”
被她点了哑穴扣住手脚的太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宁衡踏出门外,一转身,便隔绝在她视线之外。
从护国寺归来,隔日为庆贺贾家铭立府新居,几人呼朋唤友很是热闹了一番。
除了朱定北几人携礼而来,正在议亲年龄的柳菲菲和高景宁也不避嫌,带了几个亲密朋友。柳菲菲送了一副不送外男的绣品给表兄,高景宁几人则有送画的也有送摆件瓷器的,以示祝贺。
苏东海还带着风流秀才柳章一同前来,对二人交往过密之事丝毫不避讳,两人还合奏了一曲。但因此处曾是一代文儒陈阁老的居所,两人不敢把花柳之地的靡靡之音带到此处,难得奏了一曲雅乐,几人敲瓷相合,自有乐趣。
翌日一早在将牙婆送来的奴仆挑选出十来人,立了规矩,贾家铭便和留在陈府协理庶务的水生一起到镇北侯府。
酒菜未上桌,老夫人便等不及地细细过问他府上的安排,上至供奉陈阁老的祠堂下至新到的小厮婆子冬日的衣裳,听他一一答了,察觉不妥的地方便等不及地吩咐人连忙补上一同送往的陈府上,那声势恨不得将整个侯府搬空了给他。
老夫人生怕他吃得不好,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又让厨房添了几道摆了满满一桌子。她老人家时不时劝他多吃几口,朱定北在一旁看着忍笑佯装吃味道:“祖母,您这又是夹菜又是端汤的,也不知道谁才是您的亲生孙儿呢。”
“十一郎怎么就不是我的孙儿了?”老夫人嗔道,“十一啊,别听他嘴碎。你从小就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咱们朱家兄弟不讲血缘那一套,感情真那就是亲兄弟。你是长生的弟兄,我老婆子也厚颜当你是我的孙儿,只要你不嫌弃……”
“您千万不要这么说,我知道好歹,不会与您生分的。”
贾家铭忍住鼻酸,急忙说。
老夫人疼惜地看着他,并不是怜悯,而是实实在在的心疼。这是个好孩子,只是老天给了他更多的考验,让他活得更艰难。
“长生阿爷同你师父是莫逆之交的兄弟,随他的情分,你合该教我一声姨姥。”
贾家铭忙搁筷,起身行了一礼,喊道:“姨姥。”
老夫人顿时喜笑颜开,拉过他的手好生一番疼爱,见他面红耳赤,才转开话道:“你年纪还小,家室未成,府中庶务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让人来找老婆子。成一份家业不简单,长生同你是兄弟理当相互帮衬,姨姥就怕你跟咱们见外。”
贾家铭连连说不会,几番保证才让老人家宽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