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们跟在帝“后”队伍之后,也要一同登上白玉楼,柳值和陈玉芝排在最前,看着晴翠身着华服,御前侍女们为其提裙导引,表情晦暗不明。皇帝介绍身边人的话乍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大家在外国使臣面前,惯来是要多抬抬自己的身份,无论皇帝还是同僚都不会在这时候拆台。所以天子在这种场合为了显得面子好看,将一个低等宫嫔抬成殿下,也说不上有错。
但以翻译习惯和外国使臣的常规理解,御女这个位份很容易被误解为极高,这人又时刻跟在皇帝身边,一同接见使臣,一同受礼,一同登上城楼,除了称呼不是皇后陛下而是殿下之外,已经完全替代了皇后的职能。
说到底,一个御女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个场合!按制,天子接见外国使团,只有中宫可随同受参拜,后宫妃嫔俱不露面。就算皇后来不了,也该是淑妃前来代行职责,最差也得是九嫔,如何能让御女站这个位置?还是御女中毫无根基、家世最差的一个。
话又说回来了,到底什么样的事,能让皇后今天不出现?
跟随上楼的世家们摸不着头脑,心中烦闷不安,只能站在楼下观礼的寒门官员更是胡乱猜测起来:皇帝屡屡压制世家,难道这就要变天了?我们还没准备好怎么办?
更多的朝臣宫人则是满腹疑问:皇帝身边出现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入殿开宴,晴翠坐在凌清辉身边,听见什么苍梧的公爵夫人亲王妃和她搭话也不怯场,甚至还敢看向身边绷紧了弦候着的鸿胪寺少卿冯巧:“请少卿翻译。”
冯巧不知这位出身民间的传奇御女如何知道他,但国事场合他自然懂得如何把事情处理妥当,用极为浅显的大白话给晴翠解释外国贵妇说了什么,有无暗含的其他意思,保证晴翠一听就懂,晴翠再说几句话答复,就算有不妥之处,冯巧翻译成外国语言时自会“加工”一番,保证“准确无误”。
凌清辉对几个重要外国的语言略通一二,在旁边听着晴翠和冯巧的配合,差点笑出来,心里决定今年考评册子给冯巧记上上。
晴翠早在逛街时就吃饱了,此时牢记何嬷嬷教过的诀窍、郑嬷嬷狠训过的礼仪,从容坐在宝座上,喝茶不出声,咀嚼要闭嘴,宁慢勿快,说话速度不疾不徐,倒迷得几位外国贵妇不断称赞“御女殿下真是绝代佳人”,甚至还想留下画像。
凌清辉自然客气拒绝了:“国情民俗不同,我们这里皇室女子的画像轻易不能流传出去,也请夫人们不要对没有资格赴宴的人描述殿下的容颜。”
听着五颜六色的洋鬼子在那赞叹“高贵神秘的东方御女殿下”,世家众臣强忍着不去撇嘴,力求保全天朝在外的颜面。
这一晚晴翠声名大振,外国使团还未离开白玉楼,前朝后宫早开始了议论揣测,有关晴翠的各样消息也疯狂传递着。
凌清辉任性地不想阻拦,晴翠聪明机灵又大方,站在那里有模有样,不开口只微笑,保证不给添乱,比皇后可默契多了。
宴会上也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插曲,且末使臣正面诘问晴翠:“夏朝一边说会给我们援助,一边却又放任我们的仇敌侵略我们,不做制止,请问尊贵的御女殿下,您在享受着华美的衣服、丰盛的菜肴时,可有想过且末的子民?您愿意看到无辜之人流离失所、遭遇不幸吗?美丽的殿下,我们请求您派兵打退残暴的敌人,保护且末。”
因且末使者用的是汉语,冯巧顿时捏了把汗,其他大臣更是生怕这个御女善心大发就胡乱答应下不该答应的条件。
晴翠不慌不忙答道:“我认为任何国家的子民,都该幸福地活着,享受阳光和雨水,享受一切来自上苍的恩赐。我不忍心看到任何一个无辜的百姓遭遇不幸,但要怎么做才能真正拯救他们,这个还是要仰仗我们的陛下才行。”说完微笑看向凌清辉。
凌清辉顺势接口道:“本月初十,给且末的粮食、牛羊马匹,以及御寒的衣物,已经装车出发了。也许正好与使团错过,才使你们没有接到消息。侵略你们的大寺国,不与夏朝接壤,并非我们放任他们。我送使者一句话:人必自助,而后天助之。夏朝能给你们粮食,给你们武器,但给不了你们反抗的勇气和决心。真正能保卫且末的,是且末子民。”
且末使臣低头想了一会儿,又行礼道:“多谢陛下指点。”
朝臣们都松了口气。
凌清辉更是高兴至极,相识以来两人之间虽然一直相处愉快,没有交流障碍,却也是凌清辉用心经营的结果,晴翠不识字没读书,只是听过几场戏文,知道些俗语和故事,为免冷场,朝堂政务、历代君臣得失这类话题,凌清辉鲜少提及,更没有教过她如何应对答话。今日乍然遭遇使臣提问,凌清辉紧张之外更是懊恼自己思虑不周,没有想到这些意外情况,只怕反而要害得大夏和晴翠都陷入麻烦。
未料到他还没跳出来救场,晴翠已经轻松解决,能把话说得漂亮已是急智,竟还能三言两句再把主场交给他,由他代为答复,凌清辉简直喜出望外。
想到每次和皇后一起出席重要场合,他总是要绷紧了神经,一边注意自己不要出错,一边还要提防皇后抢话抢行或者无意中制造出冷场效果,再想想今日整场宴会进退自如,一切都在掌控之内,不但没有出纰漏,对方抛过来的问题还被晴翠顺利接球传球,凌清辉迫不及待地想让晴翠得到更高的位置,能更多地与他同进同退。
晴翠戳戳他:“又走神了?”
凌清辉恍然回神,看到面前的古树坛才想起来,宴会已经顺利结束,大家都在街上欢庆佳节,他和晴翠也乘金车巡游了一圈,所有工作已圆满完成。
现在是他俩的私人独处时间。
“哦哦,我这就许愿。”
晴翠扑哧一乐,看他闭眼许了愿,和他一起把代表心愿的红绸带系在树上。
夜深天凉,略显繁重的礼服反而起到了保暖效果,两人仰头看着天空,晴翠开心地一歪头,靠在他肩膀上。
凌清辉转头笑道:“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很开心。”晴翠已经意识到了今天自己处处僭越,但她不想管了。横竖天塌下来有身边这人顶着,顶不住无非就是她被打回原形,能过一阵这么好的生活也值了。晴翠没什么长远的想法,她无家无业,想法再多有何用?冯财主舍不得女儿,她就能被大白天绑架到县城,县令一点头,就能做出全套户籍把她送去参选。她往后日子如何,也就是身边这人,乃至太后皇后一句话的事。刘邦一死,戚夫人不就倒了霉?晴翠觉得与其像前段时间那样战战兢兢、时刻担心皇后派人来传召,吃不香睡不稳,还不如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今天快活今天的。
凌清辉也在沉思想事情,他想着晴翠有救驾之功,升一升位份根本不叫事,太后本来就不会过多干涉他宠爱谁,如今被晴翠救了一回,想必更不会阻拦。御妹素有洁癖,今天却先是借浴室,又把自己衣服首饰给晴翠,傍晚还特意派人来送披风,自然也是感谢她救了母亲。家里头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同意了,估计也就没什么阻碍了。
凌清辉想着,回到皇城之后,冬日闲暇,他正好和晴翠待在一起,教她认字,教她读书,和她一起聊前朝的事情。以今日晴翠的表现来看,只要用心培养,至少能做个尚书女官,虽不到能进中书省,但管理内廷事务、召见外命妇、配合他处理一些前朝棘手事情,能力是足够了。
不过这样一来,皇后的权力就遭到了削减,太后为了柳家考虑,大概会阻止晴翠参政。
一念及此,凌清辉不由感慨:“要是太后今晚也一起赴宴就好了,叫她看看各国使臣怎么说话。”
晴翠笑道:“咱们回去看太后吧?”
凌清辉有点意外:“不看花灯了吗?等到子时还会有烟火表演呢!”
晴翠说:“我看你这么心不在焉的,不断走神又提起太后,是想你妈妈了吧?”
凌清辉哑然,他看起来这么像没断奶的小儿吗?
晴翠又贴心地说:“我也有点担心她,反正元宵节也能看花灯,今天也玩够了,咱们回去吧。”
凌清辉温柔一笑,拉着她的手转身往回走:“咱们回去请个晚安就是了,也许太后此时已经睡了。”
“也对哦,”晴翠转头问,“梅香,现在约莫什么时候了?”
梅香说:“不知道呀。现在亮得仿佛白昼,我看不清天上的星星;人声吵嚷,我也听不到鸡鸣。等我找找更夫。”
凌清辉笑道:“你还挺会说。”从怀中掏出个怀表看了看:“要到亥正了。”看完就把怀表给了晴翠:“这个给你了,回去教你认时间。”
晴翠看那表精巧得很,猜着又是个贵重物件,怕跌坏了,不敢和他推拒争夺,小心地收到荷包里放好。
凌清辉状似无意地问她:“你许了什么愿?”
晴翠说:“许愿你和太后还有荣安公主健健康康的,活到一百八十岁。”
凌清辉有些诧异:“没给你自己许吗?”
晴翠摇头:“没有。我想要什么找你要就行了,不比找神明来得快?让神明保佑你们健康长寿,我就能长长久久地过好日子。”
凌清辉万分佩服:“你说得好有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