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雪花纷纷扬扬地下,殿里侍卫宫女们围成一圈,吃着火锅各自说着自家的事。
相互问了一圈,侍卫们多是庶出,也有父亲不爱,也有嫡母不喜,虽在自己家里,总有些寄人篱下之感,彼此叹息既没资格继承家业,想立个门户也难。
张毅道:“诸位兄弟,你们想开点,嫡出也不一定就过得顺心。你们嫡母再怎样,往后年节总还要为着你们来这里请个安,送个礼,把这面子上的事做足。我爹统共就剩了那一个虚衔,还惦记着请个恩旨,把这爵位传给他心爱的小儿子呢!”
众人都惊呆了:“你家老爷子在想什么?”
张毅哼了一声:“皇帝还能想着立爱不立嫡,我们这种破落户有什么稀奇的?”
齐恭傻愣愣问道:“哥,那你家我大娘就能眼看着这事不管?”
张毅冷笑:“管?怎么管?老头子三年不跟我娘说话了,见天骂她不贤惠,要不是怕圣上不悦,早就休妻了。”
李杰不清楚他家的事:“难道他敢休弃父母所择正妻?”
张毅气愤之下,说话有些不管不顾:“祖父母都不在了,谁还能管得了他啊!”
众人纷纷安慰道:“张兄如今是带刀金吾卫,前途远大,大娘必定能有个安稳晚年。”
张毅叹道:“也就幸好我娘舅疼我,出钱出力替我谋了这差事,不然真不知往后我们娘俩如何生活。”
众人又是一阵叹气:“没想到以本朝如此在乎嫡庶的情景,老爵爷竟然还这样态度。”
张毅夹了块豆腐丢进嘴里:“所以咱们啊,各有各的难处,都揣着一本难念的经呢,兄弟们放宽心,别难受了,好好当差,也未必就不能混出个人样来给他们看看!”
李杰赞道:“有志气!”
侍卫们彼此宽慰鼓励一番,王云又说:“二位姐姐,你们家里什么样呢?”
玉章笑道:“我们都是平民家的女儿,与哥哥们没法比,入宫来有个谋生的差使就是祖上积德,别的也没什么好提的。”
齐恭起哄道:“说说嘛,说说嘛,家乡何处,人丁几口,现都做什么呢?”
玉章笑骂道:“你是户部的啊,查得这么细?”
崔瑾说:“姐姐别气,敬之就这个性子。”
众人笑闹一阵,玉章说:“我是被人牙子拐卖的,也不知倒了几次手,最后卖到了京城。幸好遇到宫中当差的吴妈妈,她那天出宫,正遇上我逃跑被人贩子打个半死,吴妈妈不忍心,说要买下来。不想那人贩子看妈妈心软,就狮子大开口,张口要二百两。”
众人抽了抽气,李杰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我今日才明白这话的道理。”
齐恭忙问道:“后来呢?”
玉章回思往事:“妈妈讲不下价来,眼看着我要被打死,真就给了那天杀的二百两银子。我被打得就剩一口气,妈妈需要回宫,无法照料,又把我送去相熟的太医家里治伤,连住带吃药也不知花了妈妈多少钱,我就跟着她姓了吴,后来被她带进了宫。”
齐恭问道:“吴妈妈如今可好?”
“吴妈妈已得恩典出宫了,可惜离得远,不能常去看她。我先前没来昭阳宫的时候,都是平时帮人替班,攒下假期,到年底一总休了,好去看妈妈,”玉章笑道,“赶上大家都勤快,一年到头拢共攒不下几天,我就只能多花钱雇个快马车,除夕当夜到家,好歹也陪着她过个年。”
众人不免叹息,齐恭说:“姐姐如今也算苦尽甘来了。不知那位吴妈妈在哪儿养老呢?往后要有什么急事,姐姐又脱不开身,我可以去的。”
玉章笑道:“多谢你了,只是妈妈住在青龙县,快马车还得走一天的路,实在是远水难救近火。”
齐恭诧异道:“青龙县虽然也算京畿,可周围一圈数着那里最差,吴妈妈何必去那养老呢?”
玉章轻叹:“妈妈那天出宫,就是为了买房养老,主子怜惜她,特意赏了一百两,她拿着三百多两银子,本来能在黄花庄买个小房子,可惜撞上我这么个讨债鬼,连买带治病住宿,后又养着我,全砸进去了,还欠了别人几十两银子。出宫后她去了外省,给人当了两年礼仪嬷嬷,加上重新攒的钱,才勉强买了青龙县的房子,有个地方安身。到现在还没休息,做点针线活卖了度日。”
齐恭试探着说:“吴妈妈现在还做活呢?她肯不肯去别的地方当差啊?管吃住。”
玉章忙问道:“哥哥莫非有什么好差事?”
“也不敢说是好差事,”齐恭笑道,“青龙县离着蓝海县不远,我家在蓝海有处温泉别墅,主要养些畏寒怕冷的花草,种点秋冬少见的蔬菜,以供年底进上尝鲜、自家祭祖清供之用。那里缺个管事大娘,我爹正找人呢。”
玉章问道:“好端端地,怎么缺人缺到这地步?”
齐恭摆摆手:“嗨,别提了,因为先前的管事娘子很利索,我爹就把多余人手调回来,给我姐陪嫁,一道去外省了。结果去年管事娘子的母亲瘫了,家里没人伺候,她爹打发人来叫了两回,说她要不回去,就把她娘丢出外头自生自灭,这谁受得了?”
齐恭骂骂咧咧:“管家娘子只好来请辞,大嫂知道那温泉别墅我爹很在乎,不敢自己决定,就问我大娘,大娘又问我爹。老头知道后气坏了,说要去主持公道,结果那家男人是个混不吝,老头没碰他没推他,就是去骂了他一顿,说他待老婆孩子不好,管家娘子那么好的姑娘就得在我家干活,休想让他放回来。他借此反过来告了我家一状,说我们扣押良家子,锢婢不准赎身。妈的老头来来回回被问了半个月,上了三次表,又赔钱给人家,才算了结这案子。回家又被我大娘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闲得皮痒。我觉得也是,叫哪个管事去不行?他非要亲自去,闹出一堆事,差点名声都没了。”
玉章听得揪心又生气:“那,那个管事娘子就没替你们说两句?”
“不是她不想说。只因为我爹去骂人,她爹气不过,把她打得躺医馆半个月,到我大娘去看她时说话还不利索呢!她爹不说自己为父不慈,反过来说是她要走,被我们家打成这样的,”齐恭长叹一声,“还好我家平时没做什么坏事,那里父老乡亲婶子大娘都跑去给我们作证,说管家娘子每次回家都是穿得好、脸色好、带着大包袱小包袱回来,街坊邻里都分得着点心,问起来娘子哪次都说我们挺和气,他家日子也是从去我家干活之后才好起来的。要不然我们家还得被参一本。”
金书问道:“那个管家娘子后来怎样?”
“她伤得挺重,她娘又那个样子,我爹便留了个心眼,跟京兆尹说,他赔的钱直接给医馆药铺,用于这娘俩抓药康复,王伯也是个正直人,就答应了。”
玉章忧心忡忡:“那个老东西要是去闹医馆药铺可怎么办?”
“闹?我们把人送去洪福街的康乐医馆了,钱也放在那里,那是陛下的人在管,他敢闹才好呢!”齐恭一拍大腿,“哎,对,现在是才人娘子的产业了。你看多巧。”
众人唏嘘一番:“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还有这种人。”
齐恭喝了口羊汤:“所以我爹愁着呢,温泉那里家丁佃农都是齐全的,就是缺个能总揽全局、指挥调度的人,这人得有威信能服众,看得住底下人别偷懒,也得有点善心,别弄出个是非案子来害他又被告一状。”
金书说:“你们大官大爵的,怕什么告状?我看也就你家脾气好,换个横行跋扈的,那老泼皮早被打死了。”
“哎哟可不敢,”齐恭吓得连忙摆手,“姐姐,你别看我们这些人家提起来好像不得了,什么公侯伯子男的,这又不是天下大乱没王法了,莫说人家管家娘子是良家子,我们聘请来的,就是家生奴才,也不能说打死就打死啊!”
金书诧异道:“是这样?我以前在外头常听谁家奴才被打了死了,还以为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呢!”
侍卫们都笑起来,李杰说:“姐姐高看我们了,别说我们这些人家,就是宗亲王爷们横行暴戾,也被先帝下令责罚过几个。要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话,什么王公与庶民同罪,也没意思,但平平常常的,自然还是安静过日子比较好。否则叫御史知道了参上一本,这就得折腾,万一再点背,赶上陛下刚发点什么政令训词,那就正撞刀口上去了。被下旨申饬一顿是免不了的,轻则罚点银子,原本儿孙会有的恩典遥遥无期;重则罢官夺爵,子侄一辈都折了前途。命虽不要紧,这全家几代人的老脸老本可就都砸进去了。”
齐恭说:“是啊,我们真不敢平白胡来,家里长辈但凡想长久下去的,谁不得训导子弟儿孙向好啊?尤其我们家,我哥现是羽林郎,我姐夫也有个官职,家里也是书香门第,我如今也是金吾卫了,大好的前途,都指望平平稳稳过日子呢!所以姐姐千万不用担忧吴妈妈会受亏待,在我们家做管事娘子,四季衣裳鞋袜那是准定有的,住的房间宽敞有窗,冬天烧的热炕,吃饭也是一天三顿,不敢说多好,但肯定是热乎的新鲜菜。每月五两银子,年末有红包,不知道吴妈妈有没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