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胡猎再次来京,至朔曙门外,仍旧是见的同一个嬷嬷,仍旧是十两银子。胡猎有点不太乐意:“去年回去,他家连个铜板都没给我。哪有白跑一趟的道理?你们家娘子是不是也该给点路费?”
嬷嬷冷笑:“倒是宫里娘子求着你去送钱的?嫌少就别拿。”伸手拽了回来,嘴里还嘟囔着“正好做件棉袄”。
胡猎眼睁睁看着嬷嬷真就那么走了,不免有些着急:“这是你们娘子给她父母的钱!”
侍卫们笑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嬷嬷拿走了?怕不是你侵吞贪污,反过来诬蔑嬷嬷?”
胡猎又气又急:“我可是宋行宋爹爹发的路引,不是一般人!”
侍卫们眼睛一亮,都围了上来:“你与宋行什么关系?”
胡猎说:“给我发路引的是宋爹爹!那可是宫里的副总管!”
侍卫们看他只会车轱辘话来回说,便知道这人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关系,将他丢出宫外:“找你的宋爹爹去吧!哈哈哈哈哈……”
胡猎气急败坏,待到其他相熟的宫女嬷嬷过来送钱,胡猎交接完毕,便开口打听:“宫中可有位御女娘子?”
宫女们皱眉:“宫里的事,你乱打听什么?”
“我是替人问的,听说那御女后来封了才人,还改了姓杨,很是得宠,你们知道她如今怎样吗?过得好不好?”
侍卫们便过来给他两个嘴巴:“反了你了,什么都敢打听,这就送去刑部大牢别出来了!”
胡猎不敢再问,只好忍气吞声离开。
离了皇城,胡猎越想越气,便买了两提点心,往宋行家来,想要找他告状。哪知道那一方清净宅院,如今是人去院空,落叶铺地,秋虫哀鸣,满目萧索,一片凄凉景象。胡猎怔愣半晌,又看看旁边那两家,也彻底长满了荒草。
出了巷子见着人烟,胡猎便拦住个人:“大娘,跟你打听一下,这里原先住着个老宫人,姓宋,瞧着是五六十岁的样子,您知道吗?”
老妇人打量他几眼:“你找宋行?”
“是是是,我是上京的差旅,有老家人托我给他送东西,我却找不到他,”胡猎点头哈腰,“烦劳您指点指点,这怎么三家都走了?叫我找也找不到。”
老妇人脸色变了变:“别找了,人没了。”
胡猎大惊:“什么叫人没了?”
老妇人不耐烦地说:“没了就是没了,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说着就要走。
胡猎左右看看,又忙拽住老妇人,往她手里塞了块小碎银子:“好奶奶,我也是受人之托,那家子是地头蛇,我只是个小跑腿的,全家都在本地,打听不着具体的,回去难过啊!”
老妇人见他一脸忠厚,可怜巴巴,动了恻隐之心,将他拉进自家院子,关了门,才说:“出事了!那老太监去年就没了。”
胡猎顿时冒了一后背的冷汗:“去年?去年什么时候?”
“秋天。中秋之后没多久,半夜突然一阵吵嚷,我们趴在门上看外头动静,他被一队甲兵带走了。从那往后就没见着他了。后来……我们也是听说的,说是人没了。”
胡猎一阵一阵地打哆嗦:“为什么没的?”
“听说是得罪了宫里顶受宠的娘娘,刑部来人抓的。”
胡猎的心扑通扑通地跳:“那,那旁边两家呢?我去年……我听说去年受委托过来送东西的人,还见过他家雇的女仆,那时候旁边两家安静,却还是有人住的样子。”
老妇人摇头:“那就不知道了。那巷子深,我们一直觉得瘆得慌,不往里头去,也不知道。”
胡猎听得糊涂,便问她:“是一概不知道,还是不知道今年那两家为什么搬走了?”
老妇人问一样答一样:“东头白家今年春天挖了些菌子回来,全家吃完没了。另一家不知道。”
胡猎一身冷汗,浑浑噩噩去了聚福客栈,不料客栈也是大变样,不说放码子的、暗门子的都没了,连掌柜也换人了,伙计也不是熟脸。
胡猎看得害怕,有心这就离开,无奈天色已晚,他不是官差,独自一人赶夜路太过危险;欲要重新进城,客栈价格比京郊要贵出许多,他又少了一笔钱,更舍不得乱花了。
仓促搬进对面的万客来茶楼,刚安顿好,还没去要凉水洗脸,伙计就来敲门:“胡猎?”
胡猎一个激灵:“谁?谁?”
“有人找你。”
胡猎觉得不妙,忙说:“我今天困得很,这就睡下了。”
伙计说:“你睡了也得起来,这人我得罪不起,你得过去。”
胡猎磨蹭半晌不能赖掉,索性心一横,开门跟着伙计出去。
七拐八拐进了一个雅间,房间很暗,胡猎站了一会儿才适应,四下看看,觉得这房间十分窄长,压抑得很。
“你叫胡猎?”
“是,小人名叫胡猎。”胡猎欲要顺着声音上前,走了几步却撞上了硬物。
“在那边好生站着!”
“是,是。”胡猎这才发现并不是房型奇怪,而是两人之间隔着一架长屏风,这屏风几乎将房间一分为二,才显得狭长压抑。
那个女声又问他:“你是替贵姬娘娘的家人要钱来的?”
胡猎有些迷惑:“贵姬娘娘?”
那声音很不耐烦:“就是墨白县的冯玉兰,先前的御女、才人,后来改姓杨了。”
“哦哦,是,是她家没错。”胡猎一边答话,一边留心看屏风,却瞧不出屏风后人影的高矮胖瘦。
那女人又问:“你本是个替低等宫人家属要债的,为何娘娘的家人会找你?”
胡猎答道:“她家里人上京来没见着她,反倒挨了一顿打,回去还因为迟误了归期被枷号罚钱。他们觉得进京一趟花钱太多,要来的钱却少,不划算,所以找到了小人,替他们走这一趟。”
胡猎猜着这怕是那位贵姬派来的,忙又说:“去年我来要了一次,是两个嬷嬷过来的,就给了十两银子,我一文不少都交给了她娘家人,却连个路费也没得着。今年更好,那十两银子也被个嬷嬷抢走了,侍卫还威胁我。我一分没得着!”
“十两银子,真亏她丢得起这个脸,狠得下这个心,”那女人咯咯咯笑了一阵,又问,“她不是只有一个姥姥吗?哪来的这些家人?”
“那姥姥又不是亲的,她亲爹娘还活着呢!”
“她有亲爹娘?”女人来了兴趣,“一直联系着,却不公开?她可是说自己是孤儿,姥姥死了就自己过活,博得太后圣人同情,赚了不少便宜。原来亲爹娘还活着?”
胡猎明白了,这不是“贵姬”的人,多半还是敌人,便说:“活着呢!听她村里人说,先前是她爹娘嫌生多了养不活,丢出去的,她去上门认亲人家也不要她,现如今反过来啦!是她不认这亲爹娘。”
胡猎忍不住抱怨:“她娘家极凶恶,在村里名声也不好,要不是介绍活的中人不好得罪,我才不想替她家跑腿。我们这样的差旅,要么从这里得一份酬劳,要么带钱回去,家属付酬劳。哪有一文不给的?过年时候我去要,他们还说什么女婿是皇爷,不怕我闹。”
“这家不好打交道?”
“倒了八辈子霉才跟他们打交道!”
“胡猎,现今有个报酬丰厚的好差事,你干不干?”
胡猎知道机会来了:“您要我干什么?”
那女人将晴翠这两年如何得宠、皇帝赏了多少家产的事都说了:“给你五十两银子做酬劳,你再带回去五十两银子给贵姬娘家人,告诉他们:他女儿在宫里呼风唤雨,穿金戴银,连平阳郡宋家的女儿都跟着沾光,宋御女的父母已经被接到京城享福了。这五十两银子算作路费,叫他们全家上京,找贵姬娘娘认亲便是。”
“就这样?”
“只有一点,不许他们说出是从这里知道的贵姬近况。”
“小人明白,明白,”胡猎连连点头,又说,“还有一事要请教,他们何时上京呢?小人回去也就要过年了。”
“明年什么时候都行。只是夏天都是去行宫,秋冬才回皇城,莫要找错了。”
“来了如何找到您?”
“不必找我,叫他们只管去宫门口,把我告诉你的事一说,贵姬在里头就会知道,那时她必定坐不住要出来。”
胡猎低头应了,又说:“还有一事,小人的路引到明年就是最后一年了,您能给续上吗?”
“那就看你表现了。”
“小人一定尽心尽力办好差事!”
等了许久也不再有声音,胡猎试探着喊了两声,也不见回应,胡猎便掏出火折子和蜡烛点燃,寻找那一百两银子。
屋子亮了起来,胡猎才发现房间其实不大,屏风也没有他以为的那么长,绕到屏风后面,便见桌子上留着两袋钱。打开一看,尽是十两一个的银元宝,成色比先前的散碎银子可是强多了。
胡猎看墙上帘子轻抖,试探地伸手拉开,斜阳余晖照了进来,原来是窗户。厚厚的窗帘遮挡住了光,屋里又暗,因此屏风上照不出人影高矮胖瘦。
胡猎又高兴又害怕,将袋子抱在怀里溜回客房,次日一早便收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