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免了这一串人,晴翠又下旨将崔近儒申饬一通,责其失察之过:“朕以卿为当世大儒,故将天下子女托付,令你做国子监祭酒,兼领南书房。不想南书房只三幼童耳,你便疏忽至此,课程混乱博士癫狂,全无体统。国子监育广大学子,岂容轻忽?且令常鹤暂代祭酒之职,将国子监学杂事务认真审查报来!”
将崔近儒卸了职,晴翠拍拍手,给海诗政与徐云西下了帖子,请她二人正月二十五日赴宴。
两人欣然赴约。
一进门海诗政就喊:“有什么好吃的?快给我端上来!”
晴翠白她一眼:“怎么比我还像土匪。红鹤,去后厨说,山大王来了。”
三人带一个明璋,齐至芙蓉园琉璃轩,海诗政搓了搓手:“这里看景不错,就是四面敞亮有点冷。”
晴翠笑着往屋里指一指:“你敢不开窗?”见范司膳正带人安放炭炉铁网,海诗政恍然大悟:“怪不得,吃这个是得开窗。”
羊网油包了羊肝,胡椒调和盐抹匀了嫩黄鸡,泉水养大的小牛犊片成巴掌大,还有鲜切的五花片,酱汁裹满的猪肋条,以及兔腿鹿胸各样食材,满当当摆了一桌。众人也不用宫女帮忙,各拣爱吃的放在自己面前烤网上,火舌舔着生肉,不一会儿便吱吱作响,大滴油脂落入火中,更助兴旺。
众人边烤边吃,不一时便热了,厨房上正好送来香麻油拌豆芽鸡丝、醋调黄瓜海蜇头、小葱豆腐丁、芹香腐竹段等冷菜佐餐。
海诗政笑道:“每一样都适合喝酒。”
徐云西说:“这排骨还有没有?斩做小块,配着蒜粉炸了下酒倒好。”
晴翠忙叫厨房炸一竹盆送来,又命人拿来两瓶酒:“尝尝这个。”却给明璋和自己倒了酸梅汤:“我们两个是主人,得保持风度,今天不喝酒,吃肉喝酸梅汤也解腻。”
明璋点点头:“知道你酒量浅酒品差,我会陪着你的。”晴翠瞪她一眼,往她嘴里塞了一块肉:“吃饭吧你!”
徐云西喝了一杯,大为赞叹:“好酒啊!哪来的?”
晴翠忙着啃兔腿,含糊答道:“他藏的,被我翻出来了,趁他没回来都喝掉。”
两人差点被她噎死:“你俩什么关系啊?陛下藏酒你偷酒?”
“认识十年了,总客客气气的多无趣,”晴翠理直气壮,“日子就得来点刺激的,过着才新鲜。”
“嘿,是挺新鲜,没听说哪个妃子敢偷天子御库的。”
三个妃子兴高采烈喝着御酒吃着烤肉,一时喝高了,晴翠又叫人拿干贝、海米、蛤蜊干、咸螃蟹,配着猪骨鸡架打个白汤。渔娘自芙蓉池捞了肥鱼鲜虾,厨房将鱼片成薄片,鲜虾去壳去虾线,与羊骨髓、鲜切肉、蘑菇、冬笋、豌豆苗、豆腐等物一起端上来。
“我就服气你,大冬天还有这么多青菜吃。”海诗政将豌豆苗丢进锅里,徐云西阻止不及:“倒是先等锅底子味道熬出来啊!”
海诗政嘿嘿地笑:“一着急忘了。吃了半天烤肉,想弄点清爽的。”
明璋已经吃饱了,揉着肚子嚷:“我想出去玩。”
晴翠叮嘱她:“离着芙蓉池远点,刚打了个冰洞捞鱼虾呢!待会儿还有油酥团花饼和肥鸡海蛎煲,玩得饿了记得回来吃。”
“知道啦!”
海诗政吃一口豌豆苗,满足叹气:“真好,我也想光玩不上学。”
“还不上学呢,马上就派给你个差事。”
“什么差事?”
晴翠夹了个虾球,在醋碟子里蘸了蘸:“读书这东西,认得字就能自己读。小麒麟如今也会认字了,也会抱着那《元佑字经》查生字了,还要那几个老木头作甚?至于领悟道理,反正她们也不教,也不会教,我想着倒不如请你二贤人带着孩子,在中书门下各处走一走,知道些朝廷法度基本运转。等到了行宫,我再带她去集市看一看,懂些世情。这不比听劳什子太祖训女有用?”
两人奇道:“小麒麟不去南书房了吗?”
晴翠便把事情说了:“我没发配她们,就叫她们回归吏部候缺,看她们哪辈子能等到补这个缺。”
徐云西诧异道:“她们没毛病吧?真以为一起做官就都是一条心了?”
晴翠冷笑:“户部那个梁辅臣不也是?先前靠什么上来的?如今仗着有了资历,倒跟那原本吃他的亲如一家了。陛下心寒得很。”
海诗政摇头:“实在愚蠢。莫说上品下品,更不必说男臣女官,单我们这样支脉多些的人家,都没法一条心。”
晴翠诧异道:“少见你这样泄气,出了什么事?”
海诗政痛喝了两碗银鱼酸菜汤,觉得脑袋清醒些了,方一一道来。
元佑九年,女媳可以代家中阵亡男丁为官,不少世家贵妇从诰命和巴望着嫁个好夫家得到诰命,转成了各凭本事自己挣官爵。有人不高兴,就有人乐翻天,三四年转瞬即逝,留下来的女官们干得出色,凌清辉有意为女儿留后路,也着意扶持。
有肉就会引来苍蝇,那些在家颐养天年的老人没了儿子,却还有侄子,亡者的远近堂兄弟们或找族长,或去吏部劝闹拉哭,称男主外女主内乃是天理,乾坤不应颠倒,女人在外应酬像什么样子?要求女媳们回家,这官爵由他们继承,将来也为老人养老送终。
晴翠笑道:“说那么多花样,实际还是过继吃人家产那套。”
徐云西冷笑:“这回连过继都懒得走了,说要兼祧呢!你当只有外头女人烦恼?我家里还惦记着让我回后宫,换兄弟们来门下奏对、御前侍奉呢!”
“他们做梦想屁吃!陛下安排你去门下,那是看你在后宫无用武之地,不愿你终日郁郁。你那些堂兄弟表兄弟们但凡自己争点气,早御笔点为金吾卫门下郎了。”
海诗政说:“你如今与天子并行,我们也在朝中做事,倒是给了外头女人们一股底气。就拿我家来说,家里商议大小事情,女人也可畅所欲言,我爹我哥但凡敢说一句女人不许说话,我娘我嫂子是必要拿我们三人出来讲一讲的。理由也简单:圣人都和老婆商量事,你难道比圣人更英明?这话谁敢接?”
“如今我们虽然能在外头说上话,多数也还是管理妇女大小事,其实与六尚局相似,”晴翠支颐慢道,“踢走了女官,我们没甚可管的,自然就该滚回后宫带孩子了。连我们都成了深宫无知妇人,这些夫人们也只能在家理中馈,至于未出嫁的女孩子,就更没资格开口说话了。不好,不好。”
徐云西说:“这些领了官衔爵位的贵女,本也只是替家里那些没长起来的男人代掌罢了。我想到了这个,所以早早与亲近的提过醒,勿蹈广元覆辙。却没想到自家的火还没烧起来,外头的贼先来了。依着我说,这事得狠狠打下去,否则来日女科举必定办不下去,咱们没个信得过的在朝堂支应,大为不利。”
“小宗入大宗屡见不鲜,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可与荣安公主、晋城公主等人透个气,我想至少这件事上,她们肯定乐意与我们联手。”
海诗政与徐云西都笑起来,这帮公主,哪个也不是安份的,要兵权要参政,谁肯听那些太祖训女的屁话?
晴翠先招了金书玉章入宫:“我想着那些旁系自然是为官爵,可无关人家也跟着跳得欢实,恐怕不单是操心别人家事。南书房师傅不教明璋正理,却教什么太祖训公主,我不过问了几句,女官们竟敢斥责我后宫不该过问前朝事。你们与公主郡主见面时提醒一句,崔近儒这几个连日批判牝鸡司晨,预备万寿节联名上书,请正乾坤呢!”
两人会意:“娘娘放心。”
玄武东街,海诗诚正留心数着过了几条巷,猛然间看见要找的人,喜不自胜,忙快步过去:“郝侍郎午安。”
郝士多吓了一跳,抬头见是海诗诚,方松了口气,忙拱手回礼:“海三哥午安。”
海诗诚打量了他一下,惊笑道:“我说青天大老爷,这民生虽重,你也要多多保养自己才好,怎么年还没过完,憔悴成这样了?”
郝士多深深叹了口气:“三哥,实不瞒你,我也不知还能再为圣人尽忠几日。”
“这是怎么了?你这正当年,离着乞骸骨远着呢,出了什么烦恼事?”海诗诚一拉他袖子,“去你家坐坐,还是去我家坐坐?”
“唉,去你家吧。我家……”郝士多摇摇头。
海诗诚觉得事情不太对,忙带他回了自己家,进入书房,又吩咐小厮去外头守着,给他和自己倒了茶,方轻声问道:“庸之兄,你这是遇到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