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余不归看见那张大踏步迈进来的面孔时,本来还兴致盎然的脸上陡然阴沉下来,冷冷道:“听村里人说你大难不死,这本是件好事,只是为何又要到我这私塾里来?”
韩仓亦是心中略惊,他本想在这等穷乡僻壤之地的教书先生多半就是个披长袍的老头,被一群目不识丁之人高高供着。可这位余先生看起来不过四十左右,唇下留着一撮短须,负手站在讲席还颇有一丝出尘的味道。
“我也听说余先生教书有方,经史双绝,只是为何要拒绝我入学?”
“我早说过了,你资质愚钝,我难以教授。”余不归拂动长袖,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韩仓心中不解,自己尚是个孩童,为何对方的语气和表现却如见寇仇?正想进一步追问,站在屋外的阿碧推门闯了进来。
“余先生,我一直听你口口声声说小仓资质不佳不予接收。我本是相信先生你的眼光,但回头想来你一没和小仓有过多少接触,二来也没考校过他作词文章,你又是如何得知此事?”
阿碧的脸『色』不太好看,语气咄咄『逼』人。
此言一出,私塾里二十几个本来还惧先生威严不敢放离书简的学童俱是齐刷刷地扭头看来,有的好奇地看着阿碧,有的则幸灾乐祸地看向韩仓。
“听说这个阿碧以前在大户人家当过侍女,没想到居然敢公然顶撞先生,都不如我们懂礼。”
“我娘也说过,她不检点,一大把年纪了也没谈丈夫。韩仓多半就是她与哪个男人的野种,所以先生不肯收。”
一个瘦高的学童说到这里还不时拿眼睛瞥向韩仓,而其他学童受他影响,再看向韩仓和阿碧两人时也都或多或少的面带鄙夷和厌恶。
韩仓感受到这些目光,心下掠过一丝不悦。阿碧现在也算是他半个娘亲,他接受不了任何人侮辱她。
而余不归也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过了一会才放缓语气道:“阿碧姑娘,是在下不够严谨了,不知姑娘可有见教?”
“到底有没有资格,当场比试一番便知。”阿碧道。
“那就照姑娘说的办,只是这里是鄙人的教习之所,烦请姑娘在屋外等候可好?”
听到这,阿碧回头冲韩仓眨了眨眼,当下也不再纠缠,慢慢退了出去停立在门口。
韩仓自是明了,不由好笑当娘的心思,自己昨天才在她面前『露』了一手,今天她便努力为自己创造机会。
余不归则是面无表情,韩仓还未识字他自然是清楚。想到这里,他正了正衣襟,望向下首。
“你们有谁愿意与韩仓比试文章?”
“我愿意!”
不少学童同时出声喊道,他们知道先生不喜欢韩仓,便都想在先生面前表现一番。只是先前那个瘦高个唯恐选不上他,声音叫得最响。
余不归点了点头,道:“《吕氏春秋》多寓言,你们可一人轮说一则,先哑口者为输。何阳你先来。”
何阳一听,脸上立时『露』出喜『色』,‘刻舟求剑’昨天才听余不归讲过。
可随后却见他并没有即口背诵,反倒扬声道:“先生,吕览流传甚广,就是路边的乞丐也听闻过一些,不如也学学那些大家当场作诗『吟』赋如何?”
此话一出,整个学堂一片哄然。一个身材微胖剃个平头的矮小子凑到何阳身边道:“何阳,你也太能扯了吧,我和你做邻居这么久,就你也会作诗?”
何阳也不在意,小声道:“前日里我爹上山砍柴时随口作了一首,我有感而发也跟着作了一首。再说韩仓那个野小子连书都没读过,恐怕连诗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怕不能赢?”
那小胖子听见,亦是狡黠地点了点头,居然双手叉腰、向前迈了一步,大声道:“韩仓,何阳师兄刚才说,你大字不识一个、娘亲也是个有失女德的野女人,不配他出口,所以现在由我来教训你。”
何阳被抢了风头,抬头看向余不归,见他没有反应便只好暗自不忿地咽下,这胖子家里是干屠户的,平日少不了有麻烦的地方。
这边韩仓看见那小胖子双颊抖动的肥肉,便觉一阵恶心,本还想抛却之前不快、『吟』出几首好诗的心情顿时消散个干净,没成想这没甚心机的孩童反倒是嘴巴最恶毒之人。
“可是可以,只是你们想来便来,加个彩头可好?谁输了让我抽十个巴掌,赢了你们则可得到我手里这袋钱。”韩仓说着从兜里掏出个绣包摇得叮当作响,这是之前阿碧吩咐他准备私下塞给余不归的。
小胖子连带着何阳等人顿时愣住,双眼发直地摩挲着双手。他们可都不是什么富裕人家,那袋钱少说也能给家里添几个大件了。一时间争吵之声不绝,几乎所有人都想跳出来。
“别急,钱我还有一些,你们只要能赢我,来几个便有几个。”韩仓脸带轻蔑地扫视了众人一圈,学童们只是暗自催促小胖子快点比完再让他们比。
“哼,哪日去告知村里人说那阿碧不守『妇』德,再拿走你们所有的东西,看你还能嚣张得起来。”何阳心中暗恨。
这边,小胖子已是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只见他使劲摇晃着脑袋艰难地从嘴里将一个字一个字抖落下来:“昨夜猪长好,今天见猪跑。明日赶集市,金银少不了。”
此诗虽然粗俗,但其余孩童亦难以评判,只是确定韩仓不可能也作出一首来,能赢就行。
书案后的余不归此时也只是『揉』着太阳『穴』,正打算韩仓输了这场让他离去便罢,速速结束这场闹剧,耳边却传来一阵响动。
“古『色』沙土裂,积阴雪云绸。羌父豪猪靴,羌儿青兕裘。”韩仓眉目一转,想到小学课本上杜甫的一首诗便一口气念了出来,转而看向余不归让他评判。
其余学童没预料韩仓能说出来,也是惊疑不定地看向余不归。
余不归眼底闪过一丝惊讶,虽然不知韩仓是怎么能作出这首诗的,但作为一个文人的他还是无意识地把手指向了韩仓。
韩仓要到结果,轻轻吐了口气,伸出了手掌。
那小胖子却是一个哆嗦,急忙往人群里躲,嘴里叫唤:“先生,他……啊!”
韩仓狠狠地从背后把他踢倒在地,紧跟着一巴掌扇在了他肥嘟嘟的侧脸上,留下一个鲜红的掌印。
“看你家好像是杀猪的吧,难怪脸皮如此之厚。但没人教你嘴巴要放干净些么?没人教你不要在背后妄议他们么?没人教你不知道的事情不要『乱』说么!”
韩仓打一个巴掌,便叫骂一句。他想到了阿碧在深夜暗自垂泪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本来就是个弱势女子在这强撑,还要遭这群小人处处诋毁。
十巴掌一到,韩仓也守信停了手,再次叫嚷道:“还有谁要来比试?”
今天他便是要借着这机会杀鸡儆猴。
其余孩童看见小胖子趴在地上岔了气的模样和韩仓森然的脸,身躯便凉了三分,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
“这次谁若能赢,我这还有。”韩仓说着斜睨了众人一眼,从兜里又掏了个小包来,这是之前那个韩仓身上攒下的。
“他肯定是运气好背过一首,我就不信他还会。”
“对,就他刚才那野蛮的样子,明显不像是个会读书的人。就是撞了运气。”
『骚』动中,一个身着青『色』布袍的男童迈步走了出来,严肃着张脸义正辞严道:“韩仓,你刚才的行为太过份了,你最好道歉,不然我回去就禀告父亲把你们驱逐出村去。”
韩仓翻了翻白眼,隐约记得这位似乎是村长的儿子,叫何盛,难怪带着一副不伦不类的官气。又想这小破地方居然也敢如此硬气,顿时不耐烦地摆手:“废话那么多做什么,想要我手里的钱就开始吧。”
那男童脸『色』发绀,咬着牙道:“这次你听好了,就以风为题眼,我先作给你看——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怎么样,你难道还有更好的?”青衣男童察觉到周围几道略带敬畏的目光,微微得意地抹了抹额上的汗。
韩仓暗自发笑,这分明是先秦中的一首诗歌,只是作者还没待考证,也较生僻,所以知道的人不是很多,更别提他念的才只是其中一部分。
而他,在初中语文学到秦代后,为了那几道填空题早就把这些东西背了不下十遍。
“峭寒催换木棉裘,倚杖郊原作近游。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
清代赵翼的诗,饱含一种借风表达时间流逝的无可奈何之感。韩仓选它,亦是有一种慨叹穿越后物是人非的味道。
这次念完,余不归脸上也难免动容了,只感一缕萧索之意油然而生,不觉沉入在那字词间慢慢咀嚼,待忽见韩仓投过来的怪笑,登时反应过来。
“此局算平,接下来你们以《孝经》为本。何阳你既还没有比试,你来。”
学童们听见先生颇显急促的声音,心下已有了自己的猜测,何盛则是不甘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这孝经,先生老早便教日夜诵读,何阳是断不可能会输了。
韩仓听到余不归的话,哪还不知道他的心思,再看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只觉欠抽至极。这时心下忽生一计,于是扬起嘴角上前一拱手道,“孝经分有十八章,你们要是想听我这便从第一篇开宗明义卷开始念起。”
韩仓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了余不归身上。
“只是这孝经满篇仁义道德,倡导君子之行,先生教授时可曾心亏否?”
“你!”余不归闻言勃然,伸出手指微颤地指向韩仓,满脸羞恼之『色』。
而见到先生发怒的模样,整个学堂顿时鸦雀无声,何阳也如同木头一般站立在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仓儿平日里顽皮是顽皮了些,出手打人毫不手软。没曾想却把我给他买的书都看进去了,只是什么时候口舌也这般厉害了?”阿碧站在门口颇为欣慰地看着韩仓,满是爱怜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