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摊开纸张，低头一看，是个广告项目梗概。具体的行文用语也不累赘重复了，内容是洗发水广告，视频类，看上去能赚钱。
这答案呼之欲出，老王却突然开口说话。
“洗发水？成龙大哥的那个么？”老王说。
“什么？”我惊道。
也难怪王明后联想到成龙，主要那广告太魔性了。“霸王洗发水”当初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热度席卷大陆，各大播主的剪辑合成，二次创作，也为它的流行添砖添瓦。当然，它独创的特效词汇，更让它的传播速度如虎添翼。
“duang duang duang~”一听就印象深刻了。
“就得是他啊！洗发水能火过他？”王明后说。
“老王，你看那公司会请成龙大哥那样的大腕吗？”我问道。
“……”
王明后开始骂广告公司。
那公司太穷。
王明后虽然思维跳跃，但脑筋不傻，他吐槽道：“能请洪磊那种人，说什么都不会太富裕！”
我也说：“这想法得要作废，请成龙那样的大腕拍广告……那不是哪一家都能做的。更何况，营销，造势，注水，也能把数据搞出来……哪一笔不需要钱？把项目做出来，就足够了！”
王明后听罢，一阵沉默，忽然长叹口气。
致敬这广告，肯定不能做了。
“老板既然叫我们做设计，那必然得用成本低的方案，不然，没办法与别人分庭抗礼。”我评价道，“如果有大理想，也不会做广告了，想赚钱的都是一个想法，找个低成本的项目，再高价格卖出去！”
我以前学影视制作时，也了解过行情。
拍电影、拍电视剧其实都差不多，投资商都希望少点成本，多点收益，在制作上少少投钱，在宣传上多多注水。制作方由此生存挺难的，毕竟不是哪家剧组都有名角在扛柱子。
“我们就不该考虑演员，只做内容。”我说。
“好！”老王也毫不犹豫，“那你说，要注意什么？”
“骗术！”我说。
“……靠！”
“广告有三点重要！”我向老王解释，国产广告因为受电视台收费政策影响，时长多半是十五的倍数。“大多数电视台收费标准是每五秒进行一次收费。可五秒，却很难做成一个完整的广告，所以渐渐形成了以十五秒为基础时长的广告。这风气从电视台也渐渐影响到互联网界，视频网的广告时长，也多半是十五的倍数。”
“时间短，还想吸引观众，就得采取点不一样的手段！”我解释道。
老王听了，不住点头。
他问：“那你觉得用什么手段？”
“恐惧！”
“……”
“幽默！”
“……”
“偷换概念！”
“……”
“人生活在恐惧之中！”我说。
我也身在畏惧中。秋冬的风很冷，大槐树也没有枝叶，结实的树干上铺有厚厚的青苔，干枯笔挺的树枝指向天空。我把手塞进口袋里，和老王从校门口绕回去。中午的校园很安静。操场上有两三名学生在慢跑。
我们走上石阶，夹缝里是滑腻的苔藓。
“怕死，所以保健品卖得好。
“怕找不到好工作，所以教育赚钱。
“怕被人说土，说丑，奢饰品也就畅行——投资理财、保险风投，难道不也是因对货币贬值、意外事故担忧而盛行吗？营销号泛滥、传销频出，难道也不是在令人恐惧、制造焦虑吗？
“打开电视，泛滥的医生、律师、专家、教授……打开网络，各类‘权威’，各路大V，这不也是不能免俗，在利用畏惧吗？
“害怕死亡。
“害怕生病。
“害怕被父母、领导、老师批评……
“害怕细菌病毒、生态环境危险、化学伤害、行凶伤人、不健康的饮食——当代社会的传媒每时每刻在给观众施加这种危机感。只要能恐吓住他们，他们就心甘情愿地从口袋里往外掏钱。
“道德绑架。
“从众心理。
“求异思维。
“精英思想。
“仇富情感。
“恐惧被传媒广告玩弄得淋漓尽致，他们让人类社会堆砌成一座座血肉模糊的金字塔。民众，在这个金字塔内互相撕咬残杀……当今社会没有穷到饿殍遍野的地步，可处处心理，却犹如古罗马角斗场的弱肉强食，这又是为何？
“因为，人类啊——无法摆脱这种时时刻刻被隐藏的恐惧感。”
我低低地叹息。
王明后目瞪口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他说。
我拍拍他的肩，继续分析：“人的大脑对恐惧印象深刻，是生理上的一个条件反射——而幽默，能平息这种低落。当人高兴时，大脑会产生多巴胺，暂时得到满足。在这种反复刺激下，人会产生幸福的感受，信任也轻而易举，产品不说卖不卖得掉，至少广告他们不厌恶了。”
王明后点点头：“是了。”
他接着问：“那张冠李戴呢？”
“很多例子，把牙膏、化妆品当药品卖；把药品当礼品、饮料、糖果卖；把水果当保健品卖；把烟酒当奢侈品卖……太多了！”我耸耸肩，“还有儿童牙膏、成人牙膏……男性饮料、女性饮料——有些划分是人为的，而我们上了大当！可仔细想起来，只要成分无害，广告也无所谓了。”
“但这是骗人啊！”老王气急败坏道。
“可上当的人，总以为自己是聪明的！”我说，“这不会因为你，或者我，而发生任何改变。若是一个人曾经在广告中获得好处，他便相信广告真实；他曾在广告中受到伤害，他便认为其虚假——如果一个人好坏兼得，他便以为，自己收获了经验，有了区分广告对错的能力。”
老王说：“难道没有？”
我摇摇头：“他只能分辨曾经上过的当，又怎么能把广告中所有的陷阱都排除呢？”
王明后目瞪口呆。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
他乍一认识到，冷汗直冒。
他说道：“张幕，先别急着搞广告，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能不能混到影视圈！”王明后是学计算机的，上课马马虎虎，放学浑浑噩噩，他知道不能依靠他的专业。文娱更赚钱，他便想进这行。
可昧良心！
他一下子接受不住了！
王明后不算是顶坏的人，他不曾大奸大恶，乍闻这一说法，当即捂着脑袋往回跑。
恰巧我前桌出教室门，一眼望见，惊得手足无措。他悄摸摸过来，问我道：“你打了他？”
“怎么可能。”
“……”
“你怎么没回去？”我反问道。
“刷题呢！”
我前桌被带跑了话题，等他想再次问老王，也不知从何处开口了。
下午的课程照旧进行，我们学校老师吧，整体素质都还行，上课虽谈不上生动活泼，但也严谨有序。
中学老师上课传授的知识，是一种基础技能。可有的东西，他们未必也懂。
“文学艺术、绘画音乐、书法雕刻、影视作品，各方面繁荣发展，对我国文化建设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老师满心骄傲，在课堂上朗声授课。
说到这里，他非常诚恳地说：“现在，这些行业发展上有一些问题，好作品太少了，特别是影视作品，大多脱离实际，不切合生活。我一个小老师，改变不了这些，只能寄希望于在座的各位，今后若是从事这行，还希望大家创作出更多的真实作品！”
同学们纷纷鼓掌。
我心想：“假的。”
影视创作本来就是虚构故事，纪实题材占的比例微乎其微。现在行业内作品不好看，多半是逻辑结构不自洽、影视剧本节奏差、镜头感糟糕、演员演技有问题……和不切合生活两回事。
文娱原是假的，广告也一样。
让虚假显得真实，便是它的技巧。观众在这类虚假中得以娱乐，也收获反思，一些被庸碌生活掩盖的情感，可以在影视作品中得到共鸣，心灵得以升华。
“若是真喜欢真实，看什么电影电视剧，搬把椅子坐在大街边沿，看人来人往和川流不息的街道不好吗？”我心想。
我忍不住暗中嘀咕。
“广告和影视剧一个样，吸引人，广为人知，那便成功一大半了。”
“而剩下的一小半——”
“便是产品质量！”
“……”
我在课堂上神游四海，分析影视行当各类情况。
老王估计也没心情听课，刚一放学，他冲进我的教室，对我嚷道：“张幕，我想通了！去它的良心！”
收拾书包的前桌一听，冷汗瞬间就冒出来。
我一拍前桌的肩膀，朝门前一指，他瞬时理解我的意思，收拾起书包就往门外冲。
王明后抢了他的座位，打横坐下，跟我絮叨。
“做广告，本来就不能太讲良心，只是害人性命、毁人健康、扰乱道德的事，我们动也不能动——至于伤人钱财——拍广告，本来就是掏别人腰包的事！”王明后道，“广告传播，自然有好处，也有坏处……若是不打广告，许多新产品推出不了，经济也颓废，老百姓进不了工厂，赚不了钱，吃不了饭，哪里是天大的好处呢？管不了了，我管不了了！”
王明后和我一起反复推敲。“你之前说的那三点，我想了许多，也找不出符合你意思的广告例子。”老王说。
我随口给他举了一个。以前移动电话刚盛行的时候，有个广告，说的是主人公被锁在门外，靠打电话求救。当时主人公手持移动电话，高呼：“我被锁在外面了”。
幽默风趣，也利用了别人忘带钥匙的恐惧心理。
但这则广告是借用移动电话的特性，令通讯转成含有求救意味的机会。它并未伤害到任何人。
“是部佳作！但用不了！”我说——现在谁还没有一部手机啊！
我们出了校门，路灯已经亮起。
“你想到合适的吗？”老王问。
“你知不知道过去有个着名广告，一个人看美女，脑门撞柱子上的？”我点点头，问道。“哦，你说那个……”老王陷入沉思。这广告太出名了，它叫“雅倩摩丝”，是做定型的。
“都用头上的，洗发水也能用。”我说，“从洗漱用品偷换概念到化妆产品，也算不上伤天害理。”
现在公司大多都会混淆产品用途，像牙膏里加人参，香皂里加珍珠。搞得保健品、化妆品、洗漱品像陷入恋爱般，如胶似漆，难解难分。
“而且这梗也反复在用！”
网络小说自不必说，其他广告也致敬。比方说一汽丰田花冠挪威版的广告，还是这个套路，只不过换成是个美女，看车看到撞柱子上了。
“按这种换法，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只要乐意，婴儿看奶粉从婴儿车上掉下来都成……”我说。
王明后思忖片刻，恍然大悟，将两只手掌拍了两拍。
“妙啊！”老王说。
“那先这么敲定了！”
王明后点头称是，他抄起手机，说要打个电话：“既然想好了，就这么着！我思忖着，先得找个律师，免得给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