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这个签,盯了半晌,愣是没看出花儿来。
这东西不明不白的,如果非要拿到语文考试上,做个解析,那我得拿零分。
因为我学那个专业,自然要和文学打交道,私下翻的书也不少。可手头这张签,我却没研究过。
当时读我们那专业,如果真心想研究,也不是没机会。只不过各人都有爱好,有人爱读书,有人喜好泡女孩,图书馆自习室总是满的,大半夜小树林也时常能看到情侣散步的身影,我们那时候都有选择性地看书。
有人立志要拍古装剧,研究这一类比较多点;也有的想拿大奖,各类文艺片没少看。
我那时候还年轻,一股子血性,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特别的受近代文人志士文学作品的影响,看得热血沸腾,所以更加坚定不学这些“糟粕”的心思。但每每路过图书馆架子上摆着的《周公解梦》、《梦的解析》等书籍,恨不得把它们从上面抢下,扔到火盆里烧掉!
现在想来,还是那句话,我当年太年轻,太傲慢了。
我捏着这签纸,满脑子的迷糊,心想,这得怎么破解啊?
我想破脑袋,仍然没琢磨出这签文的意思,没办法,有心想要扔掉,可四下一望,没垃圾桶!
又走了几步,还是没找到——我在院子里团团转,其他香客见了我,倍感好奇,都多看我两眼。我就这样在附近绕了好几圈,这才发现,天底下没有比寺庙还要少垃圾桶的地方。
后来转念一想,说不定之前抽签的地方就有呢?
总不至于人人都抽到好签吧?
抽到坏签的,有的恨不得立时撕了,给抛掉。这随地扔垃圾,可麻烦了,寺庙一定会考虑到这问题,毕竟这边香火旺,考虑也很多。
想到这里,我如同吃了颗定心丸,便往抽签的那边走。这冷月寺抽签,概率肯定是调过了的,但也不像某些小庙,特意把下等签全给去了。
那抽签的雕花木窗旁是块空地,空地旁斜生了一株柏树。
石砖地上有石桌石凳,一应俱全。桌面上摆着一盆昙花,后面有块悬着黄布的架子,上面写着解签之类的话。我一眼看到,忙走过去,也顾不得迷信不迷信了。人有时就这样,好奇心起,什么都抛到脑后。
我走上前去,准备对一下解签。那黄布上密密麻麻都是签名,乍一看,足足有一百来个。眼睛再往下一扫,血差点没吐出来。
只见上头一行蝇头小字,解签,五十,下面是一个二维码。
我气得差点没把签纸给撕了。
悻悻的,我只能在四下寻找,好不容易找到垃圾桶,准备把签纸给扔了,就听旁边传来一道声音:“抽的签不好吗?”
“恩恩。”我随口含混几句。
“什么签?”
我心想我抽什么签管你什么事。正打算教训人家一顿,猛地回头,忽然一愣,惊愕道:“你怎么在这?”
那人回答:“我是跟我姥姥来的。”
回答我这话的人是个女孩。
她肤色白皙,一头乌发。她看我神色错愕,也吃惊地望着我,两只眼瞪得圆圆的,睫毛微微抖了几下。我还记得,恰好当时有一阵风吹来,她乌黑的长发被搅乱了,暮霭青丝般晕染开来。她慌乱地用两手把发梢胡乱拢起,雪白的腕从束得紧紧的长袖前端露了出来。
穆雪宛若误落入禅院的仙鹤,高昂着脖颈东张西望,聆听仙音。
我正出神着,她忽然对我身后道:
“阿姨好!”
我回过头,恰好看到我妈和大姨缓慢走来。她们似乎等不到我回去,有些不耐烦了,便来找我。我见到她们,一紧张,将手中的签纸捏成团,揣在兜里。
大姨见到我,便抱怨道:“你走得可真远,让我可好找!”说话间,妈妈笑着跟穆雪打声招呼。
“你认识我妈呀?”我有点惊讶。
“恩,以前家长会见过。”穆雪有点紧张。
“谁?”大姨问。
“阿幕的同学。”妈妈回答。
“中学的,还是小学的?”大姨又问。
“都是。”我随口答道,“小学、初中,都是一个学校的。”其实我们读书都那一片区的,小学是那几个,中学也是,估计高中得好点,但也能遇到熟知的。“那可真有缘哦!”大姨笑着说。
“恩恩。”我随口应答道。
我有些敷衍,但显然大姨没意识到,她又问了几句话,算是拉近家常。说白了,无非还是那几句“你一个人来的?”、“和爸爸妈妈来?”、“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哦,来烧香的啊?”、“求的什么事?”、“学习成绩怎么样?”当知道穆雪成绩优秀后,大姨忽然换了种眼神,目光也柔和了,脸上颔骨的棱角也不那么犀利了。
她说道:“我们家张幕没有欺负过你吧?如果他欺负你,你可要跟我们说,我们一定好好教育他,给你出气!”
我:“……”
我哪里像是会欺负女生的人啊?
妈妈也在旁辩解。“我们家两个孩子都不是打闹的个性。”妈妈说。大姨听了,想了又想,不住点头:“也是!我们家的人,虽然看上去不太有出息,但都蛮好的,不是那种惯会害人的那种,哎呀,那种人太可恨了!可见家庭教育很重要啊!”
她自言自语,又赔笑道:“看我在这站着说这么多,真傻!唉,姑娘,旁边有长廊,坐坐吧!”
她说一句,穆雪笑着应了一句。
等我们挪到长廊前,我对穆雪悄悄地说:“听烦了吧!”
穆雪摇摇头:“没有。我知道,你不是会欺负弱者的人,她不过把事实,又说了一遍罢了。”
说罢,笑了一下,如同昙花乍放,我禁不住看呆了。
“我是陪我姥姥来的,你是与你妈妈来的呀!”穆雪浑似不在意,又说道。
“没错。”我缓缓心神,说。
“为的什么缘故?”她问道。
于是我把爷爷和表哥的事简短地说了一下。可与老王对摄制棚的吐槽就没有多说了。虽然王明后说,他今天会来,但是我仍然没见到他人。
穆雪听着我的话,又是蹙眉,又是摇头,又是微笑,后来不知道想起什么,竟然生生怔住了。然后我又问她什么情况。
她小声说道:“我姥姥只有两个孩子,我妈妈和我舅舅。我这舅舅至今未婚,前不久认得一个女的……”
她说话既温柔又亲切,悦耳之极。
听她说话,什么内容都不要紧,仿佛一开口,便是陡然转暖,冬去春来,我连忙将头撇开。只见寺庙仿佛刮了一股邪风,瞬间乌云盖顶。苍翠的松柏不断摇曳,寺庙内红柱黄瓦,金像藻井也昏暗了。化纸烛的铁鼎烟雾缭绕,盘旋上升,直上天际;刺鼻檀香灰尘扑面而来。那黄纸炭化成细薄长条的白灰,纸烛不住流下滚烫的红泪。
长廊旁是一株香楠,树冠上是乌压压的乌云,忽然电光一闪,猛地丢下几滴雨点子,天空阴郁无匹。
穆雪愣了一下,原先说的话也止住了,忍不住抬头向上望。
大姨见着了,反应迅捷,嚷嚷道:“下雨了,别站在雨里,免得被雨淋湿了,到时候生病了,自己难受不说,还让爸妈担心!”
穆雪客气地应了一声。
她走过去,站在长廊下,原先的话题被打断了,一时半会接不回来,只能微笑。
我轻轻靠拢,准备说几句话。就听大姨张口,找我絮叨:“哎呀,你也别乱走,我有几句话跟你说说!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啊,别的也不求,只盼你们儿孙辈勤恳学习,平安健康,你外公这几年身体不好……唉,不和你提了!你们这些小孩子家家也别管那么多,专心读书,把心思都放在念书上,就算对得起你爸爸和妈妈了。”
她絮叨一句,叹一口气,望着积攒在滴水瓦的雨水滴溜溜滑落,忽然又是长叹一声:“有的东西我们也不是很懂,不过白活一场,是对是错都很难说,好在上头有菩萨,好坏都看着,心中有数呢!”
说完闷闷不乐,我见她神情郁郁,也不打搅她。我大姨当初放弃学业也是社会风气影响,当时许多报刊杂志都是这么鼓励的,有很多类似大姐为己付出,弟妹感激终生、恩情难以磨灭的报道。
后来我出生,也就是我小姨成家后,风气就变了。大体媒体上宣扬的,都是各家过各家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道理自然让她利益受损,她也就多有怨恨。
有些过往云烟,我也不好评说,所以我也不愿意和她家多有牵连。听她絮叨几句,已是心中不快,见她发怔,便往后退了一步。
这廊外雨水冲刷,芭蕉墨绿,长廊内部虽未粘惹水珠,但地面上洇成湿漉漉一团,我往后退了一步,一下子撞到穆雪身上,她呀地一叫,显然惊慌失措。
不待我道歉,石阶下忽然传来一道声音:“靠!下这么大雨干什么?法海镇住雷峰塔,这水漫金山寺了啊!张幕你傻待在上面干什么?帮把手,接应御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