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吃完面,朝门口走去。前方就是宜南路的拐角了。四处是废弃的门面铺子,门上红褐色锈迹斑斑,店铺门口的水泥台阶上都粘上一层湿腻的青苔,整条近五百米的街道空旷无比。
这边便是谷巧开的店。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们刚拐到路口,旁边停着一辆车。忽然从车上跳下两个彪形大汉,一下子把我和老王拦住,就往车里塞。
“靠!什么情况?”老王惊了。
我们即使挣扎,仍被塞进车里。“嗨!”前面副驾驶座的人忽然回头。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段必胜,稍微松口气。老王见到他,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痛骂:“‘嗨’什么‘嗨’?!”之后又爆出一堆污言秽语。
段必胜倒是很无所谓:“我家boss 要见你们!”
他没多说些别的,就问我们最近如何,准备干些什么。其实还是老样子,如果不是吴处儒找我们这一通,大概我们已经沉浸在学校的氛围中了。
如今,和同学有了隔阂。
其实也能理解。不是所有的同学都能接受班上有同学混迹娱乐圈的,加上有保密协议,有的东西不能说。
“老样子。”我说。
“没什么可说的?”段必胜问。
“恩,没什么可说的!”我说,“无非上学放学,写作业,刷题目。”
段必胜听了,不作回答,面上摆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似乎感慨万千。
我先时还不解,后来转念一想,瞬间明白了,心里一下子不是滋味。
这小子和丁惠也一样,早早辍学来当艺人。现在辍学当艺人,似乎是种潮流了。
“你们公司不上学的,有多少?”我问了一下。
“二十来个吧。”
“……”
“不多。”
“哟哟,都‘九漏鱼’啊!”老王讥讽道。
“差不多吧,但有一部分,公司请了老师教。”段必胜说。
所以说,娱乐圈就是有钱人玩的游戏,愿意往艺人身上砸钱的,公司就花钱请老师,教学资源肯定比那些偏远地区、十八线的小城好,加上如今都扩招,不比十多年前难考试,如果仅仅以艺校为目标,比真正爱好这行,出身不好的孩子容易多了。
“挺不错。”我感叹,“赶上好时代了。”
“……”
段必胜没多说话,忽然,他说了一声“到了”,然后拉开车门,请我们下去。
黄老板想见我们。其实我和老王都清楚。
段必胜来到振烨,只不过想多找一条活路。黄老板找我们,也不过是想让振烨,多一条出路罢了。
“等会见到boss,说话小心点。”下车后,段必胜警告道。
老王气得一脚踢向车行李箱,发出哐当一响。“是是,大哥您说得对,受教受教!”老王讥讽道。
这时候附近有个年轻人路过,闻言骂道:“妈的,现在小孩都这么市侩了吗!”
老王:“……”
我侧头一看,原来汽车停在步行街门口。
段必胜领着我们朝内走,东拐西拐,不一会儿就来到上次我们去过的地方。“珍嫂足浴城”的牌子在白天里安然惨淡,也不瞩目,在鸟语花香中倍显安逸,一点儿也没有上次大晚上的繁华迷乱。
阳光有些毒辣,草木泛黄,老街小巷中的生活气息很重,闲适安逸。
我被段必胜推上楼,楼梯旁是霓虹彩灯,竖高灯管正无精打采地转动,白日里也没什么光亮。
“靠!刚出事,你就来?胆子可忒大!”王明后怒道。他鬼鬼祟祟探出脑袋。
段必胜也不理他,照旧把我们领到楼上的KTV包厢。
黄老板端坐中央,里面又是一水儿的漂亮女生和年轻气盛的少年,那派头,如同影视剧中黑社会老大。王明后见了,心中发怂,差点腿软跌倒。
我拿手推推老王的胳膊肘,他这才勉强打起精神,不那么丢份卖虚。
黄老板体态丰满、脑满肠肥,一张满是油腻的黄褐色圆脸嵌在短短的脖子上。
他个头矮小,五短身材,一只大金链子悬挂在牛皮夹克的外端,几只明晃晃的金戒指随手指的挥动晃荡出金光,皮鞋也擦得镫亮,宛若能映出包厢内背景的日月星光;肚子则像揣了一只大皮球,十月怀胎地孕育着金石珠玉、财宝古董。
一句话形容,暴发户气质!
段必胜将我们引来,不说话了,也往那两排男生中一靠,背过手站着。不过他笑了一下,冲我眨眨眼睛。
“坐吧!”黄老板说。
然而,他并没给我们预留座椅。两旁单个的沙发上也分别坐着清纯伶俐的女孩,闻言连眼珠子都不敢动一下,各自望着前方的墙壁。
王明后崩溃道:“坐哪?坐姑娘腿上吗?”
黄老板:“……”
黄老板也惊住了,他有心搞下马威,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惊世发言。
向来有姑娘坐老板大腿的旧闻,却从未听说过这么执着坐姑娘大腿的客人。
黄老板他环顾左右,怒骂道:“就这么没眼力的吗?!”
瞬时,几个少女像受惊的兔子直直蹦出沙发,往靠门的墙角一站。
我和王明后终于光明正大地坐在沙发上。
“唉!”黄老板叹了口气,向我们解释道:“我就是想锻炼一下这些新人的胆子!一个个像老鼠儿似的,一副没出息相。”
他接着把包厢内剩下的人都撵走,这才缓缓从沙发上起身。
我心想,他是想干什么?
算账?逞威风?恐吓要挟?!
我脑海中心思翻腾,不料黄老板噗通一声,忽地扑倒在地上,哀求道:“救救我吧!”
王明后唬了一大跳,从沙发上蹦了下来。
黄老板坐在地毯上,哀嚎道:“我苦啊!做这行太不容易了!带着一些幻想着未来的小子和姑娘们,天天做着明星的清秋白日梦,个个眼高手低!我这个老板的只能四处跑,给别人鞍前马后,小心赔笑,真不容易啊!”
王明后伸手拉他,想叫他不要这样。
可惜黄老板体重堪为可怕,怎么可能轻而易举让他撼动?只见他反手相握,一下子把老王放倒。
“靠!”王明后摸着后脑勺怒骂道。
“你们说容不容易?容不容易?!”黄老板不顾是否自堕威名,只是拉着老王的手哭诉,“房子要钱!设备要钱!打点各类关系要钱!这么多钱投下去,连个水花都没影,我难呀,难呀!你说,该让我如何是好?”
王明后也说不出哪里是好。
他自个感觉也不太好!
因此只能死命拉着黄老板的手,想把这种不好的情绪传递过去。
可惜黄老板是个软硬不吃的绝缘体,他感受不到老王的痛苦。他不住哭诉:“别看我有家公司,是个老板!外头看着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可是我心里头苦啊!我白日堆笑,背后流泪,晚间夜不成寐,寂寞啊!无助啊!”
黄老板哀嚎着,一把拉住老王的裤脚,差点没把他裤子给褪下来。王明后一手紧紧拉住裤子,忍不住大叫。
“放手!放手!”老王叫。
黄老板坚决不放手。
“你寂寞怎么不去找你老婆呢?这话说的跟怨妇似的!”王明后在原地跳脚。
“不要啊!”黄老板哭道。
老王怒气上头,一脚将黄老板踢翻。
黄老板翻身坐在地毯上,他掏出手帕,抹抹眼泪。他擦了左边的眼泪又擦右边的,擦了右边的再擦左边的。一擦,眼泪就往下掉!
我强烈怀疑他手帕擦过洋葱,如今两只眼眶都红红的。只见他打了个喷嚏,又道:“公司上上下下,大小事务,有多少需要我一一插手?想都不敢想!”
老王怒道:“我不知道!”
黄老板说:“我跟你说!”
老王怒道:“我不想知道!”
黄老板悲从中来,情到深处,双臂高振,朝着自己胸脯砰砰乱捶,吓得老王躲到远处。黄老板混不在意,如同狒狒,张臂急挥,又朝胸脯甩了两下。他原想表达心灵的痛楚,实际效果则是捶着胃,令人恶心欲吐。
老王被恶心坏了,招呼我道:“回去了!”
黄老板一听,也不捶胸了,一伸手抱住老王的脚,再次把他绊倒。
老王:“靠!”
黄老板哭诉道:“不!我不要让你走!你留下来!”
王明后彻底惊了,嘴里骂骂咧咧的,努力挣扎想起来。可一只腿被黄老板抱着,怎么容易站起呢?
“张幕你搭把手!”老王说。
“拽哪里?”我问。
“靠靠靠!拽谁呢?别拽了——帮我揍他揍他!”老王怒气攻心,腿脚乱动,拼命蹬腿,想把黄老板踹掉。
不料黄老板虽五短身材,但体重优势却摆在那里的,王明后的无数努力终于化成虚妄挣扎,仿佛一条大鲶鱼被扔上岸,徒劳地甩动鱼尾。
这打架斗殴,除非专业散打高手,剩下的就是看吨位。
黄老板满身肥肉,厚实如鲸鱼,一旦缠住老王,王明后只有就义的份。
我看着情况不对劲,当即在包厢里团团转。
“你再坚持坚持。”我说,“我看能不能找个花瓶,先把黄老板砸死了,再救你出来!”
王明后瞬间惊悚了。
黄老板也害怕了,他立马收手。
老王一下子吃不住力,咣当一声,栽倒在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这叫什么事啊?这叫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