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的,韩小茹与李为迎的这番鼓动,让他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他没有办法给出答案。后来,他跟我说,他并不觉得二位说错,但拉他入伙太过火。
“问题是,我压根跟他们不熟啊!这时候,突然来了一个人,跟我说,来吧!少年!来屠龙吧……你说我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老王吐槽道。
所以他现在很不自在,他支吾几句,急忙要走,连借口都拿不稳了。
李为迎和韩小茹忙上来,但还是迟了一步。王明后慌乱地奔到门边,扭开金属门把手。这是一扇厚实的重木门,推开后会吱呀一声响,这响声倒把他自己吓一跳。
“我还有事,先回去了!”老王说。
李为迎发现拦不住他,转而方向对准我。我说话比他有理有据多了,我对李导说:“我还有作业,得回家写作业。”
李为迎:“……”
李为迎心想:“这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
我和王明后急冲冲往外跑,门外依然是橡木板地,只是铺了一层红地毯,半人高的墙裙是咖啡色的,一盏明晃晃的灯把甬道透得光亮。墙上挂着几幅油画,有人物像,也有风景画,西式风格,也许是什么名画的仿制。
我和老王冲出甬道,甬道的尽头有一位衣冠楚楚的先生在抽烟,他看到我们慌张的样子,吓了一跳,投来疑惑的眼神。
这先生是之前坐在扶手椅上的人,因李为迎过来找我们说话,便出门抽烟去了。想来也是一位导演,只可惜我不认识他。
他朝我们点点头。
我也礼节性地冲他欠身致意。
老王没考虑这么多,玩命般往外跑。因而我客气打声招呼后,也随他追出门。王明后拉开金属大门,冲到街道上,然后就对着大街大喊大叫:“啊啊啊啊!”接着,抱头蹲下了。
周遭路人吓了一大跳,纷纷绕道远行。油亮的灯光射在昏暗的街道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光晕。
这是个十字路口。两旁有几个大橱柜的水果店,还有一家地产营销的楼市。推着水果小贩车的商家把人行道挤得歪歪斜斜的,见顾客被尖叫声吓跑,便坏脾气地朝我们方向骂了几句脏话。
“我果然还是不能指望你!”我待老王缓了下情绪,慢吞吞地说道。
“靠!我什么时候能被指望了?”王明后大怒,他拍拍膝盖,站起身来。老王这人不错,但就是脾气起伏大,习惯了就好。
“张幕,我提醒你,好好说话!正心烦着呢!”老王抱怨道。
“就因为李为迎拉我们入伙?”
“你知道他要我们入伙干什么?”王明后怒道。
“干倒杜亚!”我毫不犹豫。
“……”
“为什么要担心呢?杜亚又不是你爹。”我说,有点不以为然,“还是说,你们以前见过,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老王愣了一愣,忽然勃然大怒:“你放屁!”
地产楼市里的营销小姐见外面动静,便派人来我们这打探,忽地听见王明后所言,人被惊到,差点被旁边的轿车撞到。
往来车辆很不耐烦地嘀嘀响了两声鸣笛。
王明后听到动静,扭头一看,发现大伙儿都像看精神病一样望着他,瞬间社死,也不好在这公众场合再过放肆,只好闭上嘴巴,冲我扬扬拳,算是威胁。
营销小姐总算确定老王是个“危险人物”了,调头就跑,跑回大楼把玻璃门砰地关上。
“走吧!”王明后慢慢放下拳头,叹气道。
他也没兴趣叫车了。这个十字路口是宜南路的最南端,也是最灯光辉煌的那一段。前面的路黑压压的,像是有抢劫犯会忽然冒出来。路段上时不时冒出的灯光是各类会所,四处是小旅馆。十字路口还有一些水果摊。
我们俩就这样慢悠悠晃过整条街道,又拐过一个U字型街道,前方是个公园。这公园门外也黑黝黝的,几盏不大亮的路灯投出煤油般的光芒。
好在动静可不小,老远就能听到富有节奏感的民族乐。不用想,又是跳广场舞的。其实这些大妈只要不在大街上,或者居民楼下,跳跳舞也无可厚非,没什么可指责的。
我们走进公园大门,两只石狮子威武飒爽,大概是园内唯一不被吵闹震撼的了。录音机中锣鼓震天的声响不住传入耳中,望着大妈们神采飞舞的舞姿,心情好上许多。
特别是老王,仿佛获得新生般。
他松了口气,一路上阴沉的脸也好上许多。
“张幕,我跟你说……”
“啊?什么?太吵了!”
“……*^&%&@%$&靠!”
王明后好半晌才憋出一个我看嘴型能猜出的字,在这公园里,我耳膜深受打击。
太吵了!我想逃离这里。
老王也有同样的想法。我们交换个眼神,继续往前走,终于在一处通往湖心岛的小径上得以正常谈话。此时天气还很冷,夜晚湖边更是如此,去岁的枯荷还未清理掉,短短的一节节茎探头在外,亮晶晶的湖水被这些枯茎隔断,就像破碎的梦。湖后是一窄窄的石桥,杨柳遮住大半。
我忽地沉默了,老王也意识到什么。这地方太像那里了,像我们第一次遇到顾锡学长,把我们送来的地方。石桥的对面是曲曲折折的护栏,护栏的中央是一座酒楼,隐隐约约传来点淡淡灯光。
“我跟你说,张幕。”王明后终于率先开口了。他迟疑很久,决定还是说话。他说道:“我觉得李为迎说的,我们不能答应!”
“恩。”
“他说的对,说的是事实。可是他能那么做,我们不能。”王明后道,“做生意要讲究个诚信,不管这电影背后的投资是吴处儒,还是杜亚,他们没骗我们,没扣我们的钱。他们对不起李为迎导演,李为迎导演联合其他人物,反抗他,这无可厚非。可要我们同样做,我们算是什么?忘恩负义?”
“接着说。”
“有些道理摆在那里,张幕,我不是圣人,真的,不像你。我怕死,太怕死了!如今分成不合理,院线拿那么多钱,一定会出事。你要明白,如果一个人手头攒取太多财富,而且不把‘兼济天下’作为己任,便是全民公敌——这条道理自古以来就没变过,无论是巨贾豪商还是王侯将相,不免其俗,伤害群众利益,这是祸害子孙后代的事,早晚要承担代价。”
“恩,有道理。”
“只是什么时候出事……”老王叹了口气。
“……”我也沉默了。
“只有一点,绝非是今天,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有可能要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那就时间太久了!”
“人生五十年啊……”我感慨道。
“没错!时间太长了!”老王沉默一会儿说,“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是个懦弱的人。我追随时代,可一旦发现跟随时代、创造时代,需要拿自己的前程与生命去赌时,我退缩了。”
他重重叹口气:“其实这话不该我来说,我老爸就是个商人,我也只想赚小钱钱!”
“谁不喜欢钱?”
“我当然知道我爸当年赚钱,里面有些不好的东西了。我虽然知道不对,但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因为这是最轻松的办法,如果靠人力、智力去创造价值,远没有掠夺抢劫来得容易。”王明后叹口气。
他望向天空,明月藏在一片遥遥驰来的乌云里。
王明后的父亲能够成为一代企业家,那是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和磨难,王业华先生是愿意在媒体上吐露,只是单纯不喜欢诉苦式人生。
而世界上有很多人,连诉苦的机会都没有。
“听李导提到杜亚,我就想起我爸……”老王声音越来越低沉。
“你真把杜亚当爸了?”我问。
“滚滚滚!”
王明后暴跳如雷。
他怒骂着我。
我懂他的意思。
杜亚这事做的不地道。
他逼迫着整个导演行业做出选择,这其实是对整个行业的一场压迫。但老王总忍不住联想到他父亲,这无奸不商的,想来以前王业华先生也没少做一些不地道的事情。
“你父亲与他差别太大了吧?”我说道,“至少你爸并不真正在国内的土地上,也无法祸害本国的子民。但杜亚并非如此,如果院线分成如他预料,那对国内电影行业将是一次致命的打击。”
“我知道啊!”老王痛苦地捂着脑袋。
“……”
“我知道我爸以前赚钱也不怎么讲公正!”
“……”
“我也有预感,我爸这辈子在外,以后也不会回国了。”老王沮丧道。
“……你想得太多了。”
我忍不住吐槽。
老王这家伙,联想能力太强了。
“没有。”王明后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是傻子,其实我很清楚。这件事中,我们能做的太少。如果我们听李为迎的,未免有点不仁不义;可要我们和杜亚绑一条线,那便是自取灭亡。这必然是一艘要沉的船,得罪导演协会不要紧,得罪国内所有导演也不要紧,可是,当它影响到整个电影行业,要让它持续走下坡路,那是伤筋动骨的事。终有一天,连带我们这群在船上的人,也会被大海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