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郭台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明后不安地望向我,此时我们正乘坐小巴士,开往某个偏僻的小山村。闻言,我扫了他一眼,面色淡定,没回答什么。
我把视线投到窗外,不住倒退的山脊和杉树,歪歪扭扭的山野杂草遍生,横拉的高压电线杆在远处坐落,有几架白色风车在远远的山头有序地扇动机翼。
“邓幸导演,好好地跑这穷山野外干什么?!郭台叫我们来找他,这是顾茅庐呢!听说台里之前安排邓幸搞自制剧,他一句话不说,就跑到这大山里来了,是不是消极反抗啊?”老王吞了一口唾沫,心绪不安地说。
他是有钱人的子弟,君子不立危墙,一般没得机会跑到这里来。
“是他老家!”我说。
自打郭台让我们来找邓幸,我就查了下他的来历,也清楚这僻远大山是怎么回事了,不像老王这么容易胡思乱想。感谢互联网,除了老婆子女,他的讯息被探究得一览无余。
不过,话说回来,就这样还找不到他老婆子女的讯息,反而更奇怪。
“算了,别想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车应声停下,我跳下挡板,扭头对老王道。这话是跟老王说的,也是跟自己说的。
郭台的安排,也仅仅是安排,不能考虑太多。为几句话站队,死生不顾,肝脑涂地,从一而终,那是戏曲小说中的东西;为了广大前程,世界未来,幡然醒悟,痛哭流涕,至死不渝,也是自我想象。郭台不是形象特征鲜明的坏人,可要让他为了伟大理想牺牲自我,也谈不上。
“好好好!你说啥就啥,走起!”
老王打起精神,一甩背包,气质盎然,刚一下车不到五秒,瞬间就怂了!只见十几只大白鹅咕噜咕噜地叫着,排着队扑涌而来,扑着翅膀去啄老王的脚。不远处还有两条狗朝我们狂吠。
“滚回你们老家!”老王怒骂,用手挥舞撵赶。可惜那鹅不买他的账。不远处田埂上一老头望着我们狼狈相不住地笑。
“嘘!嘘!”见我们狼狈神情,就见一体态虚胖的青年火燎火急赶来,张开双臂,帮我们把鹅撵走。说来也奇怪,老王又是跺脚又是抡拳头也没赶跑的大白鹅,只是青年稍稍这么一挥手,当即如同得令般,四散溃逃,只是神色还有点勉勉强强,不情不愿。那些大白鹅悻悻地回望我们,一步一个摇摆。
青年气喘吁吁,套着一件蓝色冲锋衣,斜背着个大挎包,见到我们就问道:“市里来的吧?”
“是是是……”
“市电视台?”
“……你是邓导?”老王愣了。这人知道我们的身份,想来知道底细。
“我哪里是邓导啊!”青年一听乐了,他和我们握握手,笑道,“我是个教师,姓乐,来支教的。正巧邓导最近回老家探亲,闲时我们就聊几句话,这不,他叫我来接你们。”他用手指指田埂旁停的白色面包车,我瞬间头疼,心想,完了,又要坐车了。
市里坐车不比这山村道路,农村地区还有广大的一批人过得非常不易。乐老师上车,坐在副驾驶上,那之前在田埂上嘲笑我们的老农样的人才是司机。我们上车后,又绕了一个半小时,国道县道村道都跑过了,颠颠洼洼往山上开,好在那老农一样的人开车技术还很把稳,不太晕眩,只是颠得难受。唯有他后座的小孙女把口水糊了老王一身,司机见到后倒不是很生气,呵呵笑着,老王也不好冲一个三岁大的小姑娘发脾气,只好讪讪的。
待到车停稳后,老王一手拎着衣摆,低头跟在乐老师的后面,进了一间堂屋,屋外摆着两大张塑料桌,几个人在那哗啦哗啦打牌,见到我们来了,也不说话,只是扭着头诧异地望着我们。
乐老师和他们打了几声招呼,笑着领我们进屋,邓导正和人说话呢!闻到动静,扭头向我们看来。
我第一眼对邓导的印象谈不上不好,他身量高,身胚魁梧,头发白了好大一圈,脸色却很红润,看到我们便发笑。
他又说了好多话,都是客套含蓄。主座上那干瘦老头子一脸不虞地瞅着我们,两只小眼珠像撕碎的弹丸,干枯的手臂搭在藤椅上。
“哦,这是我的舅姥爷,你们喊阿公就好!”邓幸像是醒悟般地说道。
我们连连问好。
这老头总像不高兴般,歪斜着坐在藤椅上,套着一件褪色的旧蓝布薄棉袄。他看也不大看我们,用方言和邓幸说了一句话,我们听不大懂。邓幸答应一声,站起来,毕恭毕敬的,之后招呼我们出门谈。
我们就这一路从堂前走到屋内,又回到屋檐下。那几个人的牌还未经过一轮,正打得热火朝天。有个四五十岁之间的中年男人可能还喝了半瓶白酒,说话颠三倒四,脚步浮气,看着别人牌大声给建议,只不过他的眼是花的,也不会害人输牌。
“八筒!打这张就要听了!”男人的手指划过前方牌友的一张黑桃K。我扫视一眼,默默收回目光。
邓幸导演充耳不闻,那些人也不理他,他笑着领我们去了另一处小楼,瓦房,堆着些谷稻粮食之类,靠墙角的地方架着一张小床。七零八落挂着的帐子都泛黑泛黄了。邓幸给我们搬来两把椅子,请我们坐下。乐老师道:“邓导,我把人给你带到了,我先回去了啊!”
邓导忙一阵子地感谢,乐老师出门去。邓导指着屋内说:“我也十年八年没回来了,住两天,就走!”
我和老王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他这是啥意思。但也只是听着的份,想着这点破事不管我们的事,免得卷入乱七八糟的纷争中。
这时候那之前打牌的小子其中有一人踌躇着走进来了,想是一轮牌刚结束:“叔,那边阿公的意思是不是领着人去磕个头?”
我们闻言,瞬间一个激灵,心里诧异得不得了,想着离同盟会用鞠躬握手取代磕头,用“先生”代替“老爷”都快一百年了,怎么还有这些地方那么封建愚昧的呢?听到这话厌恶极了,反而真担心邓导会答应下来。
好在邓导替我们开脱。
“你跟舅姥爷说一声,这是城里来的小同志,不是我孙儿孙女,不兴这一套!若哪天我带着儿子女儿来,再去见他老人家给磕头请安。”邓幸心平气和地说。
年轻人答应着,这才又出去了。
我们这颗心重新落回胸腔里。邓导和我们拉闲话,扯了些家长里短的东西,又问了些郭台的情况。老王见缝插针地把郭台的意思说了一下,邓导也笑,说道:“我瞧不起电影导演已经很久了,工作无分工,凭什么他们瞧不起咱们?”
老王听了,稍微舒口气。
因为路上折腾了很长时间,到这里不一会儿就吃午饭了。一大堆人窝在一块儿分主宾地坐了,那阿公却不在,可能生闷气去了,躺在屋里说腰疼,喊我们先吃。大伙儿讪讪的,都捡了饭菜吃了,可没吃两口,大家都热闹开了,互相吹着牛,说着话。这里排位非常讲究,辈分算得格外复杂。
总之,我也不管它,也不打算记它。老王更没必要了,捧着碗哗啦啦地扒饭,这是个地地道道的富家子弟,一辈子没个指望与农民阶级建立跨越阶级的亲密接触。
放下碗筷,邓导忽然和旁边的人说道:“就这么着,有点情况,明天我就回城里去了。”
那些人全慌了,大家七嘴八舌说起来。
“修路的钱,我就搁在屋内,等会拿给村主任,让他收一下。”邓导说到这里,长叹着说,“一眨眼二三十年了,日子过得真快!”
大家听到修路钱的事,心里松了一点气,面上也闲适不少,但仍然拉着邓导劝他多住几天。邓导只是笑,不说话儿。
吃过饭,几个中年妇女就拿着大红盆装着碗到自来水龙头下去洗碗了,原先两桌玩扑克的走了一桌去睡觉,另一桌继续打牌。
邓导拉了一张竹椅,往院内一扔,靠着椅子坐了下来。他掏出烟,抽了一口,仰望着晴朗远山道:“小山村,封建愚昧还挺重的呢!”
王明后答应一声,于是邓导跟着笑。他看我们一眼,又道:“这次回来是听说家乡修路,挨家挨户地派钱募捐,虽然不在这住了,但屋子还在,亲戚还在,出于人情面,先替他们交了。”
我们听这话,又不知该夸他仗义,也不清楚该说这边人贪婪愚昧。于是索性不说话。邓幸见我们一言不发,也不生气,直接说:“听说,你们得罪了李为迎?”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老王就一肚子气。
他把网络上双方的争执说了一遍。上到他怎么阴阳怪气,下到各网络横跨五湖四海的六十四路打手各种骂词纷纷挖苦一番,最后倒是把邓幸听乐了。他用力拍着大腿,道:“就冲着你们这两娃子这么有趣,我就想帮你们!”
他转过身躯,摇晃着两条架起来的腿,神神叨叨地说道:“跟我走,没坏处。这些媒体嘴贱人坏,良心都给狗吃了,唯恐天下不乱,好给自己捞好处!待到你们成名了,发财了,他们又来捧你夸你!”
我们唯唯诺诺的,虽然道理摆那边,可听到些恶意指责总心里不大痛快。所以乍一听见邓幸这么替我们说话,心里好受许多。
“实话跟你们说了吧!”邓幸见我们安静,也不像是难沟通的人,当即摸着手指交了一半的底,“郭台找我拍他那部剧,我本来是不太乐意的,这么大年龄的人,还冒险拍他们那种讨好毛孩子的青春偶像剧,有点难为情的,而且怕被同行耻笑。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这么大年龄的人,该丢的脸都已经丢过了,不怕被别人骂上一骂,就这样,也能顺带帮帮你们……”
我心里一惊,想着怎么帮我们了。
邓导又道:“虽说李为迎只是胡说八道几句,可难免这圈子里的人得要给他几分薄面,无论电影界的,还是电视剧界的。他们不敢用你们,一时半会没多大关系,可要是时间久了,你们想再回到这个圈子就难了。”
邓导接着又压低声音:“你们先跟着我在剧组混,总不至于跟圈子脱了联系。时间一久,大家就把事情给忘了,谁还记得这事?以后再回到圈子不难。”
“……不过,有句丑话得放在前头,不要惹事,再得罪李为迎了!”邓幸最后又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