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林丹模特工作室已经很久了,夏老师依然阴沉着脸,她几次看向我,欲言又止,火气将发未发。
我给段必胜打了一个电话,问他公司有没有合适年龄的,还未参演的艺人。
其实,我大可以根据各家娱乐公司的官网,找他们的经纪人,要他们做安排。可人生在世,难免脑抽,饮鸩止渴、舍近求远。
段必胜在手机那头自然是满口答应,催促我快点过去,他说他现在就在公司里。
我和夏老师沿着街道往西走去,穿过一片新建的楼宇大厦,过了一座白色小石桥,桥的一旁是被绿茵萦绕的小河,轻风微拂,湖水绿波荡漾。湖水旁有两排夹竹桃,白的开得正艳,红的还只是花苞儿,不知道是不是品种问题,这西边护城河旁的夹竹桃开得挺早。一些小孩子的欢声笑语随着风传过来。太阳打在地面一片金辉,大人们三三两两坐在草坪上,低着脑袋,满脸疲惫,时不时抬起头来,把关怀的眼神投向疯狂打闹玩耍的孩子。
夏老师默默无言走了好半截路,途中我多次劝她回家,可她固执己见,态度强硬,坚持要看我这一天要做什么。我见说服没效果,后来便不说话了。至此时,她方才说话:“那女孩……”刚一开口,她又微皱眉,把嘴巴闭上了。
我心想,完了,又扯到李洛了!心里千百个不情愿,不想再提这个事情,只垂着头,专心致志走路。可刚过小石桥,夏老师又说话了。
“那女孩太没教养了。”夏老师皱眉道,“不过我也有不对,我这么大的年纪,也不该和她这样小孩计较……”
听这话,我说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只能不做声。榆荫在地面铺就成一片清凉,稍稍几许凉风让树梢微摆。
夏老师忽然又道:“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可能年龄大了,更年期到了,脾气不大好!”这时候她声音却渐近低落,生出无限悔意。
我心道,可不见得!从学校论坛上以前的学长学姐的留言看,夏老师您这更年期还蛮长的呢!
我口是心非地说:“以前发生的事,过了就过了,别再提了!”
夏老师误以为我这话是在为她开脱,感激地笑了一下,连声说:“好好好!”
她心情忽然变的很不错,甚至和绿草坪旁牵着拉布拉多犬脖颈上的狗链遛弯的中年男子说上话,直夸这狗可爱!这看得我目瞪口呆,要知晓,这夏老师向来是不支持学生养宠物的,在她眼里,但凡是人类,在家里养猫猫狗狗金鱼鸟雀的宠物,那实属玩物丧志!
我们又走了几步,公司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振烨娱乐传媒公司坐落在街道的角落,用钢筋和玻璃支撑起一座大楼,外形科技先进,表面墨色,流水线般的玻璃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
我担心夏老师和人争起来,又想着以小段交际花的手腕,这吵闹,说不定冒个芽就被摘掉根了,心情稍微轻松点;但接着一想,事无绝对,心情又黯淡了;可再一想,人定胜天……我情绪来了几个来回,既是在做最坏预估,又是在强行自我安慰——若是真被牵连,最后做了鬼,不过一条命的事,也不用如此情绪复杂!可道理虽在此,我的心脏仍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推开玻璃门,随意抬头一看。于是,这心脏还没给咽到胃里呢,一下子翻江倒海地作乱,猛地一个“冲天飞”,钻回嗓子眼。只见黄老板站在大门口的旋转玻璃门后面,和几个年轻员工一字排开,两端站好。黄老板在最前端,西装革履,外又套了一条大金链子,不伦不类,怪异无匹。他看我进来,理了理领子,满脸堆笑地走过来。
我蓦地停下脚步,心中生出一丝不详之感,开口问道:“不会是你们今天公司有活动吧?要是那样,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
说罢,我就转身,作势准备离去。黄老板一下子拉住我,右手握住我的臂膀,赔笑道:“别别!我们特意就是来等你!”他死命抠住我的肉,令我无力挣脱,就像是在抠一大块镶嵌在空气中的金块。我无能为力,只能好言安抚他,反手握住他的胳膊,与他并肩向电梯走去。
夏老师在旁看得发呆,张大了口。她显然没有想到竟是如此的境遇!她一步一晃,犹犹豫豫,也不知是继续往前走才好,还是索性夺步而出才罢。只可惜她还没想明白,那些员工就已经逮到她了,簇拥着把她包围了,招呼她一起往电梯间走去。
好在振烨公司的员工也没慢待她,扶着她老人家,出了电梯门,就往休息室引去。她神情惶恐,乱了心神,也不敢张嘴,垂着头只顾跟着他们身后慢走。她心想:“这张幕怎么就认识这样的一些人?!”要是普通人,她就直接讲道理了,可这些人个个长得凶狠,阴阳怪气,倒不像是个做正经生意的……
她坐稳身子,四下偷偷向周围打量,只见装修设施,个个先进,个个稀奇,朋克哥特的美学也超出她情感能接受的范围。夏老师自打被迎进了休息室,就安排在舒适的布艺沙发上,她拘谨地闭拢双腿,摆好脚,尖尖的鞋尖对准茶几腿。她不太能接受这种布置,可又不得说它不好。因得随行的人生得稀奇古怪,有大大脑袋、尖尖下巴的;有尖嘴猴腮、手舞足蹈的;也有虎背熊腰、留一大把络腮胡子的……夏老师偷偷把他们瞧了又瞧,虽说对方恭恭敬敬,有点谦卑,可夏老师却仍有些害怕,她敏锐地从他们的眼神中瞅到了一丝凶气。
这却是她没猜错!黄老板雇佣这些人,左右做的不是正经事。他这公司,或多或少有这样的人物,为的是,这社会上虽然多数人讲道理,可千百人间总有那么一两位当属稀世奇葩。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砒霜未必不怕鹤顶红——黄老板为以防万一之需,备下他们,可平时里却只是装排场门面用的。
夏老师想:“他们不会杀了我吧?”
接着,她又努力劝慰自己:“这怎么可能?这社会虽然黑暗,可还没有那样无法无天的!”
可惜她心理建设还没做好,就听到黄老板拉着我的手奉承道:“哎呀呀!我听阿胜说了,怎么发生这种事了呢?”他躬身弯背,屁股翘得老高,满脸虚情假意,话语如同蜜糖般毒药般的甜:“我听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林丹这女人实在太不像话,不讲情面!瞧瞧,您放出一句话,我立马派人过去给她个教训!”
夏老师抖了两抖,再也不能正视自个的内心了。她忽然觉得,只要做个普普通通的人民教师就好了,干嘛想着来家访呢?
我说道:“不了不了,不客气,真不客气!”黄老板哈哈大笑,忙说不客气。他偷偷瞥了两眼夏老师,把对方吓得在布艺沙发上滴溜溜打了个寒噤。
夏老师扫我两眼,眼神中露出无数恳求的神色,亲近的情感不由表露无疑。我略一沉吟,和黄老板说道:“黄老板,能否借一步说话?”
黄老板马不停蹄地应了,显然他也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谈生意,只是碍于夏老师面子,不敢主动提出。段必胜收到我电话,知道目前我在找演员。黄老板从他口中听说这些事,又是公司大老板,如此作态自然是有利益可图。可是,黄老板并不知道夏老师身份,只是见她是随我来的,所以才刻意礼遇罢了。
“那太好了!”黄老板一伸手,“我们到那边去谈!”
“好。”我点点头。
我们出门去,黄老板再三嘱咐众人好好照顾夏老师,这才引我去办公室。他办公室不大,橙色基调为主,多数是木质结构,容纳两人谈事绰绰有余。黄老板引我进门,而后偷摸摸往外一探脑袋,见左右没人,这才复把门关上,请我坐到椅子上,说道:“和你来的那女人,是干什么的?”
“我的政治老师。”我回答。
没奈何,我把今早出门的前因后果皆说了一遍,黄老板感慨连连,义愤填膺,拍着桌子说就要教训夏老师。他身职娱乐传媒公司的老总,手下签了一大堆艺人,其中不少就是在校学生。为的让他们带学籍毕业,将来不被嘲笑,这后面送了多少礼,说了多少好话,也遇到多少白眼,遭受多少唾弃——这些外人都不知道!他又心疼艺人,不愿意把这些话摆在他们面前说,只好忍气吞声,长久地下来,就对教师职业有了偏见。他大骂道:“拿了钱管那么多闲事?关在学校内的,也不见得他们教的有多好,毕业的学生也不见得有什么出名的!如果他们真教出来几位了不起的大人物,我佩服他们,尊敬他们,跪在地上求他们都行!可他们个个眼高手低,一面想着这些孩子在他们手里磨矬揉捏,一面又带不出人来……”
黄老板把头一昂,胸一挺道:“你瞧瞧,你瞧瞧!我们公司捧红了多少艺人?就干两三年活,一辈子衣食无忧了!也不见得给社会添多少乱,反而给粉丝带来欢笑,带来希望呢!”
黄老板的话说不上对,可也不无道理;就如夏老师的言谈举止,对学子的殷殷关怀,也是令人感激。还是那句老话,这世道有出身贫寒、悲苦无依,凭借自身努力和学校的殷殷教诲,终是安身立命、光宗耀祖之辈;也有另辟蹊径、博引旁征,成就自我梦想与价值的人物。
“那是!那是!”我含糊应对,不与黄老板争执。黄老板见此,只当我是赞同他的观点,不由乐不可支,头悄摸摸地靠过来,似有话要说。我正诧异着,投出询问的目光。黄老板便悄悄把他的想法说了。
“我想……”黄老板神神叨叨的,“你要不要我帮你找个人,给这个什么老师的一个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