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冰儿的脸色变了几变,本想强压住怒火的,结果没忍住,开口问我道:“你是不是对我有看法?”
我心想,这难道还要问我?
若说看法,那当真是十成十的。
我没说话。黎冰儿又死死坐在隔壁向着甬道的位置上,碍着我出去。我略一思索,把桌上的杯子碟儿的挪到一边,一抬脚,踏在桌上,继而又从桌上往甬道蹦去,咚地一响,轻松落地。这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我已经不在意了,李洛与夏老师都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们,垂手侍立的服务员也犹犹豫豫的,似是想来询问,可终究不敢打扰。收银台的收银员更是伸长脖子,望向我。
别人给我面子,我自然如数奉还,但招惹上黎冰儿,总没有好事!黎冰儿没想到我会这么决绝,颤声问道:“你这是何苦呢?”
我态度漠然:“那你又是何苦?你难道不清楚,郭台下了令,叫我们新找女演员。他刚刚与你们公司闹了矛盾,现在我再把你推荐给他?岂不是让我难堪?”
黎冰儿一时不能答。
她就在大地娱乐传媒公司工作,不可能对葛君与忠诚电台的联络毫不知情。现在闹出孙哲洪编剧的事,中诚电视台内部闹得沸沸扬扬的,大地娱乐不可能没有耳闻。郭台把部分权利收了回来,包括女演员的推荐。如果这时候,我再故意违背他的意思,又找个大地公司的艺人,那便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我摇摇头,跟她说:“你回家吧?”又低头对李洛说:“我送你!”
周遭一时陷入沉静,就连把人带来的李洛也忘记言语,胆怯地甚至不知所措地张望着;夏老师为人聪明,她大概猜出情况也有不对,因而赶紧举起咖啡杯,小小抿上一口。夏老师紧张地揩平领子上的皱纹,检查了腰后的提包,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天不早了,我也要回了!”夏老师客客气气道。
黎冰儿见四周无人替她说话,神情惶恐,道:“……我不知道!”她委屈地一瘪嘴,朝我投来怨毒的眼神:“对!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我们公司和你有矛盾!”
我只能解释:“不是和我,是和中诚电视台。您太抬举我了,我也就是一个给人打工的……要不,这样吧,我耽搁您时间,先给您道个歉,付您车票钱如何?免得您破费来这么一趟。”
我示意黎冰儿站起,黎冰儿不愿,愤然道:“你是想赶我走?我就是想待在这,就是不走……偏偏不走!”她最后一句话,是很用力说出的。接着双手抱胸,冷哼一声,侧着身坐着,不再看我。
我没奈何,脚是长在她腿下的,她爱走不走。于是我对李洛道:“你先起来吧,给夏老师让让路?”
李洛这么听了,也不好意思,忙站起来了。她既是愧疚,又是不安,瞅瞅我,又瞅瞅黎冰儿。我说结账送她们两人出门,李洛偷偷踢我一脚,轻轻道:“那她怎么办?”她扫了一眼黎冰儿。
我说:“随她吧!”
李洛急了:“可是……可是人是我带来的?”
“为什么带她来?你以前不是见过她吗?”我有点怨气。
“啊?”李洛一愣。
“去年,请你帮忙,在艺校的时候。”我提醒道,“当时,叫你不要让她被录取啊!”《万万没想到》试镜的时候,李洛与黎冰儿见过一面。虽然实际拍摄过程中,两人的戏份是分开的。但李洛应该认识黎冰儿。
“我、我忘了……”李洛说。
眼见她泫然欲泣。我说道:“算了,你也是好心,不过是个介绍人罢了。”我叹口气。介绍人只是普通工作。人找不到工作不能怪招聘会;买不起房子不能怪中介;就算是夫妻吵架了,也不能拿着把刀,把媒人给杀了啊?
李洛似乎还很急,不安的眼神时不时偷瞟过去,似在担心。黎冰儿还愤恨地坐着,一手撑着脸颊,如海藻般的长发就顺着手臂滑落。“我有点愧疚。”李洛望着她。
“我不是张生,她也不是崔莺莺,你更不是红娘!窈窕不淑女,君子不好逑,愧疚什么?为牵不成线?”
李洛噗嗤一声被逗笑,直到这时,她才咬咬牙,收回目光,拍拍我的手背,道:“服你了,走吧,我也管不着了!”她难得温柔一次,眼里也有了光,如同这傍晚的夕阳霞光,她柔声道:“大不了我和她不来往,本来就不是一个行当,说话也有限得可怜!”
我们相视而笑,彼此都觉得欢喜极了,也不再理黎冰儿,就朝门口去。夏老师看是如此,也默不作声,随我们走了。
李洛坚决不要我们送她回去,就在地铁口分的手。我请夏老师就近找了一家小餐馆吃饭,她没拒绝,点了三菜一汤,两人吃正当好,也不浪费。吃完后,我又买了一瓶矿泉水,迎头浇上,洗了把脸,清爽之极,凉意迸发。实属这天气太热,没办法,降降暑,一个四月,活脱脱跟热伏天差不多。
“不凉?”夏老师问。
“恩,刚好!”我说。
“之后怎么样?”夏老师说。
“继续跑其他公司呗!”我说。
“……”夏老师沉默一会儿,“我是说你学业。”
“我又没辍学!”我淡然一笑。
夏老师听了,点点头,没多说。良久,她说:“其实虽然我教你们班,但我不太理解你……但我觉得你跟其他孩子有点不一样。”
“是么?”
“思考的方向不一样。”夏老师犹豫着说,“他们最大的愿望是好好读书,考一个好大学,他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事;有的学生还不是这样,怕苦怕累,自暴自弃,只想打游戏……”她见我点点头,不由腼腆一笑。
“因为我见过太多了。”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和他们的差别。”我抬头看了看星空,天气很热,星空很亮。“星星很亮!”
夏老师点点头,她看向我。
她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她还是说:“我尊重你,但是,我还是觉得,你现在做的事,不应该是你现在考虑的。”夏老师说,她面带焦急,“好好读书的话……”
“没有时间了。”我说。
“……”
“影视文化类是个很耗时间的项目。如果没有人引导,仅凭大学影视专业学习的那点速度,起码要二十年,才能拍出点像模像样的东西吧?”我语气中有些讥讽。
“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傲慢?”夏老师不安地说,她抓着皮包带,看上去很是不安,几次眼神飞快地向我瞟了过来。
“小瞧生活才傲慢!”
“……”
“还有小瞧人民。”我沉默片刻,“影视制作这项工作,实在是太庞大了,让人傲慢不起来。”
“那我也是傲慢的人了。”夏老师突然说。
我望着她,她的脸上有些气恼的神情,我不由地一笑:“老师,要是您是傲慢的人,也就不会陪着我跑来跑去一天了。傲慢的老师,只会跟学生说,你们好好学习,不考上好学校就没有前途——不要学习那个张幕!不要跟他玩,你们不比他,别被带坏了!”夏老师有点不安,张口:“会有这样的老师?”
“或许吧?”我淡然道。
“你从哪儿听说的?”夏老师说,她隐隐约约感觉这些话不像是平白捏造出来的。
“碰巧有几个多嘴的人。”我说,态度淡然,“所以我知道,您是真心关爱我,是个好老师。”
夏老师再次沉默了,良久,她轻轻一摇头,跟我笑道:“今天,我也算是见过世面,做你们这一行,还真够忙,一天有这么多事!这里,你是我的老师,我倒是受教了!”我连忙说不敢。接着夏老师说:“不过你有点说得不对,我不是不傲慢,而是不狭隘。”
接着,她看我,笑道:“我也该回去了。看你这么努力,也足够了!”
我点点头。我们两人顺着街道的阴影往前走去,月亮很高,星星很亮,月桂的影子在地面上摇曳。夏老师家就在步行街不远处,她说再往前走走,就到了,也不用坐车。我说那就再送她一段路。出了步行街,就是正常的大道,行人也匆匆前往,络绎不绝。周遭时不时发出一种慵懒而烦躁的抱怨声。
时值周日晚上的八点,拖家带口拖着行李箱的旅客,牵着孩子的老人,手挽手的情侣,以及三三两两并肩而行的女大学生们,他们的身影从玻璃前以及路灯那明亮的金属杆上一晃而过。某些席卷着周末的留恋和对欢愉垂死挣扎感的噪音,在偶尔响起的一声疲惫的哈欠中被湮没了。
“不用送了。”夏老师手扯提包带子,笑了一下,说。
我刚打算再客气客气,老王那边忽然来了电话,我向夏老师道歉一声,然后接通手机。王明后在手机里吼:“快来!快来!到电视台!苗樊那小子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跑到天台上去了,说要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