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心里纠结,想着钱佳老师的儿子该不会出过什么大事了吧?
虽然疑虑,却不敢说,怕有个万一,触及人伤心之处。
不料李为迎的一句话,却把我的疑惑给解开了。他嗤之以鼻,轻蔑道:“你儿子?他还没意思?”
“他现在可没意思了!”钱佳老师不服气,俯低身子,强词夺理,“我跟你说,他小的时候……”
“你总不能把他当小毛孩!”李为迎打断她的话,强硬地道,“他都多大了?快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在我们那个年代,这都早就出去工作了,过不了多久就该娶媳妇,抱小孩了!”
“过去,那是过去!哪能和现在比呢?你这就是不懂作母亲的心!”钱佳不服气,辩解道。她开始和李为迎谈过去的岁月,艰辛苦难。
“我不跟你说,你就是一精神病人!脑子不正常!”李为迎一摆手,直接人身攻击。
“我怎么就精神病人了?怎么就脑子不正常了!”钱老师不乐意了,“我哪里都正常!特别是精神,我精神老正常啦!”
说到这里,她率先笑了。她也没真生气,只是开开玩笑,眼里的调侃压根不掩饰。我看得也忍不住乐了。
钱佳看我笑,心满意足了。她弯下腰,整整手里的包,跟李为迎道:“这孩子一看就老实,我瞅着就喜欢。不像我家的那个……”
“你又来了,你又来了!”李为迎道,“你儿子学业优秀,又听话孝顺,有什么好担忧的?这样的孩子你打着灯笼到哪儿找?”
钱老师不做声了,只是“唉”地重重叹了一声。
“你就是瞎操心!”李为迎道,“看你以前多麻利呀?可现在呢?被孩子牵绊住了心!”钱老师摇摇手:“做母亲的都……”李为迎打断她的话:“别自欺欺人了!三岁小毛孩嘛,要妈妈,要照顾,这很正常!这么大的孩子了,还能指望他还像小婴儿,天天缠着你?你不嫌烦,他都会嫌你烦!”
“那哪会?我可是他妈!”钱佳不情愿挨批,摆出不信任李为迎的姿态。
“是妈也不该啥都管!他也有自己主见了!”李为迎道,“我记得去年见到他,他跟我说‘叔,你能不能劝劝我妈,让我去寄宿学校?’我当时还以为他是虚荣,想去好学校炫耀,不料他又说:‘我妈妈天天照顾我,也辛苦,我这么大年龄了,想要培养自我学习能力,学会照顾自己……’我当时就觉得这小孩挺不错的。后来跟你商讨,你反对,说孩子不管学习就会变差。我叫你先看看半个学期,不成就赶紧转学,难得人家小孩有自主学习的意识,现在打消了,以后培养就更难了!你当时考虑后答应了——现在怎么说?你儿子学习成绩又好,也能照顾自己。我看就你们女人瞎操心,没办法接受——他可能现在不需要你照顾了!”
钱老师几乎要哭了。“我就是看他辛苦!”她强忍着泪水,“看他念书那么辛苦,心里有点难受!”
李为迎也不多说了,挥挥手,一副不愿意多谈的模样。
这时候,另有几人到了,其中一位高高胖胖,开了店门,想来是店主。“灯我给开了,你们就坐在这屋,要什么酒先看单子,我再拿点点心来。”他说话间,看了我一眼,“我这不卖酒给小孩,要不我拿杯饮料?”李为迎闻言拍膝大笑,直叫好。
我觉得挺没意思的。
几番商讨后,店主给我拿了杯果汁。这时候又有一人进来了,他和另两人在门口相遇,打着招呼,说了很多话,然后再进屋。我听说过他。是东风电视台的主持人廖致知。他细眉小眼,身材瘦削。脸上挂着笑,如沐春风,刚一进门,就连连鞠躬,叫了李为迎一声,又和大家一一打过招呼,这才坐下。
至于另两位,一位六旬出头,肥肥胖胖,个头不高。他步履蹒跚,行动缓慢,很慢地走进屋来,就近又找个地方坐了。从外表看,保养得很好,文质彬彬,头发往后梳拢,是染过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通体有股自带的一种温文尔雅的气质,他嘴上虽然带着笑,但面上却带着苦色;另一位,不过四十出头,身材修长,面容清癯,一板一眼,脸上虽笑,却看得出来是位不大爱笑的人物。
这两位都是演员,前者是位老资历的人物,已经退休,叫作赵强;后者是位有个性的特级演员,姓苏,叫苏庸行。
苏庸行来了,便拿了菜单,叫了酒,之后自酌自饮,倒也痛快!赵强却多说了几句,他笑着说道:“我不是演员,但我也演过戏;我不是主持人,但也做过节目;另外话剧小品也都演过;还出过几本童话书……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职业,每一项都做不好,也只是尽力做吧!”
他叹口气:“飘到哪儿是哪儿!”
我知道他是自谦了,他在哪个行业都有一席之地,也很出彩,但不是顶尖,只是拔尖儿,但这样也足够了。
这几位在圈内风评都好,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和李为迎认识上的。
几下各自照面,就互相聊上了。赵强、钱佳和李为迎坐在一块儿聊孩子;廖致知和孟波一边谈论工作;苏庸行独自喝酒,他叫了一款度数不高的气泡酒,酒喝得很慢,神情享受,手指在桌沿轻轻敲击。
我瞅很长时间,才猛然发觉苏庸行弹的是谱子,而且弹得还很好,从掌心跨越的宽度、频率及力度上看,我猜测是小夜曲一类。我不由心中感慨,当年在大学里被那讨人厌的音乐老师逼着练了几周的钢琴,这下至少能分得清别人敲桌子是在弹钢琴、敲摩斯密码还是装逼了。
“我已经年近六十,有很大可能见不到这孩子长大了,现在想到这,心里就难受。”赵强说道,“其实我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这三个凑成一桌,正在谈苦情呢!
赵强满心苦水,他二婚太太刚刚生了个孩子。他太太比他小二十岁,只有这个孩子。
“别人都骂我,我懂!外人不知道,说我骨子里封建,说我重男轻女,我忍了,他们不清楚实情……”赵强在和钱佳、李为迎诉苦,“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钱佳满脸同情,点头认同。
赵强苦笑:“我早年第一次结婚时,那也不是冲着离婚去结的,新婚那时候也挺好,还在新鲜期……可后来有了学习机会,叫我上夜校,我每晚不在家……就女儿出生那两天请个家,陪着她们娘儿俩一下。拿到结业证了,电视台派我去外地驻扎搞一个节目,风里来雨里走的,又一年到头不挨家。本来说就干半年,可接位子的人迟迟不来到,我又是个小人物,不敢提意见,一干就是两年半。好不容易回来了,准备安安稳稳过日子,和老婆女儿在一起,一家人团团圆圆、快快乐乐。这时候文化艺术团又有一项活动,叫我去边疆待三年。”
钱佳叹了口气,满面同情。李为迎却有些敬佩,提着酒杯道:“都是过去的事,我敬你!”
赵强伸出手,苦笑着摇了摇,然后一端酒杯,不过抿一下就放了。他说:“老弟,客气了!请你不要见怪,我现在也不敢大喝,只盼望着能多活几年,看孩子平平安安长大。”
钱佳老师翻提包找纸巾,拿着抹眼泪:“你说哭我了!”
“唉!别哭!就像李导说的,都过去了!”赵强忙安慰她。李为迎听了,庄重说叫他小李就好,赵强似乎也没听见。继续解释道:“我那时也不懂事,又犟脾气,认为带小孩照顾家庭是女人的事,男人就应该在外面顶天立地男子汉,多赚一点让家人过得舒心!”
他忽然停住了,似有所想,终于唏嘘道:“是我太天真了!是我太自私了!”
李为迎见他自责,忙劝解道:“你没说错。”
赵强不作辩解,只是苦笑得摇摇头。
他知道李为迎也结过几次婚,现在的小儿子出生,也和他差了几十岁。现在要是太苛刻了,那肺腑话往外掏,那李为迎也是不自在,说不定无地自容。
“……没有哪个女人受得了!”赵强低头望着酒杯,“家是什么?男人、女人、大人、小孩……总不归只有两个!我结婚三年,在家中总共就待了一个多月!”他深吸一口气,眼角含着泪:“我前妻她受不了,说再这样下去这家就完了,就要毁了!我能理解,她一个女人家,家里没个男人,自己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小孩,这日子确实没法过……她跟我说,只要不去边疆,就不离;去,那我们就把离婚证给领了!”
赵强似乎回忆起过去的点点滴滴,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我们是在七月十三号领的离婚证,十七号我就上了开往边疆的车。之后我在那待了三年,后来又去了云滇,还去了东北。”赵强说,“我前妻说得对,这不存在能够歇歇的,他们让我去了一个地方,我还会去第二个地方,日子不会停歇下来,没有个止境。这种颠簸流离的日子不是不对,只是不适合成家,不适合找女人!如果想要结婚,要孩子,总要找个稳稳当当,能放下心的……”
“可工作叫你跑,你也不能拒绝呀!”李为迎道。
“是这个道理!”钱佳也在一旁赶紧安慰。
赵强猛摇头,他把酒杯搁在桌上,那透明的线在水杯中央晃荡:“你们不懂,我那时候有机会拒绝。”
钱佳老师惊了。“那为什么会……?”她身子不安地前后晃了晃。
“过去苦日子过多了,过怕了!”赵强叹口气,“我怕拒绝了这个机会,赚不到钱,又要过忍饥挨饿的日子!我小时候,实在是太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