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他没我!”,这句话本来是朱杰然先说出来的,在邓导的剧组里,他第一天见到我,就喊出这句话。随后,他的脑门被葛君猛地按下,葛君赔笑着一直道歉。这个经纪人为了旗下艺人简直操碎了心,他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不料,风水轮流转,说这句台词的,成了邓导,可见,语言果然是具有传染性的东西啊!
邓导脸色发青,死死盯着朱杰然,话语从牙缝中钻出来:“我把话放这了,要他没我!”
包厢内一片阒静,没有人说话,众人都在安静地观望,似乎葛君之前的哀求,以及这些人的信誓旦旦,都是一场幻境。最后还是廖致知先发的言,他用手按住邓导的肩,赔笑道:“算啦,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包厢的主人沈言也在场,他似乎有点慌张,他端着酒杯,放在嘴边,也不喝它,眼神不安地随意流动,当发现我在看他,只是笑笑,把杯子又放下来,依旧一言不发。其他人仍旧不安地不住打量朱杰然、葛君与邓导,一股塑胶装潢材料的气息弥漫在屋内,大概是这家会所的包厢,才翻修不久。
“千错万错是我的错!”葛君哭道。他忽然站起,扑通往地下一跪,把邓幸吓了一跳。邓导忙起身弯腰去拉他。葛君哪里肯松手,抓着邓幸的裤腿,哀戚戚的,将事情哭诉了一番,说的那叫一个井井有条、井然有序。“……唉,我们小朱是真傻!我以前跟公司的人就说过,小朱绝对不会主动做坏事的!可别人要是一撺掇,一怂恿,那就不一般了,他脑子总长在别人脖子上!”葛君不客气地骂道。
邓导半被强迫地听了他这番表白,脸色终于好上一些:“我知道你辛苦!可事情也不是这样……”
葛君见邓导松口,知晓有回旋的可能,哪敢站起来,只得继续跪着。他这是把经纪人的职责履行到极点了!
朱杰然见此景象,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心里有点瞧他不起。毕竟是小孩子心气,只能脸臭臭的。别看这小子过了十八岁生日,可他幼年就远离家门,给大地公司打工,饮食住宿全包,各类交际和活动也是公司包装得好好的,哪能懂得正常人的人情世故?怎能用常人逻辑衡量?因而只有闭嘴,低下头,不肯再看这两人一眼。
邓导也不看他了,谈生意不是跟他谈,艺人对他来说,就是商品。这产品质量不好,自然要找厂家投诉退货,但有时对方态度好,勉强能用,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这只是个时效问题,又不是终生使用的产品。邓幸叹道:“小唐我也不说了,大家都知道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做事也认真,虽然没什么经验,但指出的问题都努力在改,凭良心讲,他到我这拍的戏份,都没问题,找他演主角,不亏!”
他话题一转,又道:“但你也不能买一送一,买瓶洗发水,还送过期的酱油啊?这让我怎么处理?我要么只能扔了、倒了,要么只能不买你这笔货——不然,我总是为难的!”
葛君只装作听不见,仍然恳求着。朱杰然的手握成拳,指甲埋到掌心里。他具体在想什么,我也猜不到,总之这小子的思想与常人太有差距了。
我看邓幸发火,见事情再闹下去,恐怕难以收场,毕竟中诚不少钱的参投,拍摄也进行一大半,总不至于因为邓幸发个脾气,就让这剧轻易打水漂了。这临时换演员多麻烦?又是这种捞钱的剧,搞不好,换导演都未必换演员呢?
想到这里,我起身向前,拉住邓导:“借一步说话。”
邓导稍显一愣,我要说话,自然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对待,他思索一番,清咳两声,缓慢说道:“那行吧!”说着,起身站起。唐仲夕朝我投来猜忌的目光。我一言未发,扶着邓导出了房门。一出包厢,他就把手甩下了,问我道:“怎么了?”
“中诚投资也不小。”我说。
“什么意思?”
“电视剧已经拍了有一段时日了。”我说,“毕竟咱们这不是在网络平台上播放。”我的话也说得很透了,国内电视台有网络平台的,可不包括中诚。传统运营模式,造就为盈利,必须降低成本。那种动辄上千万的,要不是有国家背书,要么就是互联网平台,与咱们没关系。“就几个月,保住自己最重要!”我说。
“你的意思是他们换导演也不换演员。”邓幸也不是只会拍戏的,他在影视圈毕竟混了好几十年,一点就透。
“没错!”我点头道。
“那我这打算白挨了?”邓幸恼火地指指自己脸上的铁青,“打导演,他可是头一份啊!”
“可那二十万……”我又提了个数字。
邓导吓了一跳,往左右看了一眼,这也才压低声音,急匆匆道:“你那一份,不是已经给你了吗?”我们说的是吴曼琳送钱的事。那笔钱,咱们四六开,我和老王收到的,直接塞回吴曼琳家的门缝下。可邓导的,还在他手中。
“如果不开工,这二十万怎么算,要不要退回?”我轻飘飘抛给邓导一个难题。
“……”
“要是吴曼琳不满意了,把这笔钱检举了,怎么办?”我又问。
邓导闻言沉默了,他在心里做了一番权衡,良久,哀叹道:“果然不能做坏事!”他轻轻往自个脸上扇了一巴掌,怒骂道:“我又不是缺钱,为什么那么傻呢!”
邓导深深吸口气,咬牙切齿想了一会儿,他说道:“回去吧,戏还是要拍!不过,我这面子得要找回来!”他深深望我一眼,拍了我一下肩,以示安抚,便重新开门回包厢了。
葛君还在眼巴巴等着,见邓导阴沉着个脸,不敢多说话。“你要是再惹事……”邓幸指着朱杰然说。
“不会的、不会的!”葛君连连道。
“这不是你说得算,得他!”邓幸一指朱杰然。朱杰然低头沉默,一言不发。葛君气不打一处来,冲着他就是一脚,踢得朱杰然往后一倒,撞得圆桌哐当一响。“不会的。”葛君赔笑道,“他要敢惹事,我揍他!”
“你最好做得到!”邓幸威胁道。
葛君面露喜色,连连称是,他朝我瞄了一眼,眼里充满感激的目光。他连连推着朱杰然,催促道:“快道歉!快道歉!”朱杰然不情不愿的,但开始低声下气道歉了。邓幸也不愿意搭理他,但活还是要干的,只是想,今后有个主意,不和这小子共事。这话他能做得到,每一次拍摄前的制前会议决定就是了。但现在不好说出口,只有视而不见。
邓导叹口气,故意装作很和煦的样子:“回剧组吧!还有拍摄任务没完成!”
葛君大喜过望,连连道谢。我们转身起步准备回去。包厢内众人纷纷起身,忙说问题解决了就好。就连被打扰了诞辰宴会的沈言,也快一步站起来,他握住邓导的手,说因招待客人,无法远送,只能送至店外。邓导推托着,两人拉扯地下了楼梯,正巧那位叫江福的店主过来,说了几句。总算送到店外,这番才松手。
朱杰然这才松了口气。他刚刚紧巴巴地攥着拳头,不敢发一言,心里承受巨大压力。
我们一路被簇拥着到了街角。葛君的车就停在那里,上面已经贴了罚单。他不以为意地摘下单据,和几个人说话。众人互相说着好听的话,娱乐会所的店老板冲出来,他披着一件冲锋衣,内里是个衬衫,露出胸脯的一大块,用黑墨在上面印了一个“福”字,大概是专门订制的。
他说了几句,邓导点点头。他要带小朱回剧组,我正准备上车,邓幸忽然想到什么般,对我说道:“明天下午蔡月贞母亲的那个案子要开庭,我有工作,就不过去了,你看看能不能跑一趟?”
我稍微一愣。邓幸又说:“今天,你也别在剧组待了,去联络小王,看看这事怎么处理。我夫人也为此头疼,前段时间,她都住我家。她一个小姑娘的,没什么亲戚,父亲那边都死绝了,以前矿难,母亲那边就一个舅舅,还是个脑瘫患者,说话都不利落,四肢都是拐着的,站不起来,由镇政府养着。她年龄也大了,不愿意去福利院,按道理,村里也要尊重她的意愿,再者说,十四岁,福利院也就不收了。可她如果回去,恐怕有些风险,行凶人有些狐朋狗友总在附近滋事扰民,管也管不了。我夫人跟我讲,总不能让她在我们家住一辈子,别人会说闲话,我瞅着也是这个意思,但现在不能说,毕竟官司还没下来,不能寒了小姑娘的心!”
邓幸说一句话,停了一阵子。
葛君还很兴奋,他不知道邓幸在和我说什么,只知道朱杰然的活有救了,他沉浸在解决一个难题的兴奋中,他伸手拍了两下喇叭,响彻街道。
邓幸道:“你去跟你朋友商量下,问问周围人,看有没有人愿意收养这么个女孩……唉,还好,虽然年龄大了点,但女孩儿,还是有人家愿意收养的!”他重重叹口气,我的心如同浇上一瓢冷水。国内的情况比较复杂,如果孩子小,男孩比女孩好收养。有的地区,许多人就想要个男孩,充门面,装样子,充当养老工具。孩子大了,女孩容易被收养点,说不好听点,是有的人家想找个童养媳。这其实是人性的卑劣点,但也是无可奈何的现实。
蔡月贞小姑娘那明亮的眼睛一下子浮现在我的脑海,她有着黝黑的肤色,腼腆的性格,一条梳的光滑的辫子垂在她的脑后。我的心里有点难受,沉重地点点头。“我找不到人。”我说,我也没那勇气说,干脆这女孩到我家,我把她当妹妹。这话就跟小说童话似的,养一个孩子多麻烦,难道我不知道?我父母可没义务为我去承担这种善心的负担。
“我知道,不过这么一提,你朋友家境好,说不定能认识点人,平白见一面,缘分啊!总希望这姑娘今后好点!”邓幸说。
我答应一声。“那我不回剧组了,这事找老王商谈一下。”我听到我的声音空洞洞的。
“好,你路上小心!”邓幸点点头,他跟葛君吩咐了一声。葛君诧异地望了我一眼,招呼唐队和小朱,然后关上门。我望着车辆驶出,车鸣声和压扎着窨井盖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