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邓导来找我,道:“小朱失踪了!”
他脸上苦恼的神情不似作假,而我的苦恼也不像是开玩笑,我连饭后甜点都吃不下了,婉转劝道:“你还是想办法和葛君提一提,不成找唐仲夕也可以……他还听他队长的话!”
自打临江区娱乐会所一别,朱杰然对我态度虽谈不上恭敬,但也不敢蹬鼻子上脸了。
有次偶遇,他无意中撞到我,本不是大不了的事,可恰好唐队在旁边,硬生生摁着他的脑袋叫他给我道歉,他也不说一句反驳的话,老老实实道歉了。
可是,他又有事了!
这叫我怎么办?
除了找唐仲夕,我还能想出什么其他办法?
“上次不是说的很明白了?”我说,“难不成他又听信别人挑拨,轻信什么话,然后跑了!”
邓导叹道:“这都怪我!”
说罢,他引着我去保安室。那里已经围着好几个人,包揽副导、摄像、化妆师、演员统筹……众人在监控录像旁围成一个圈,个个严阵以待,神情严肃。我看这么大的架势,心里未免有些嘀咕,心想,这下子小朱可逃不过了!
单纯我和邓导,还能瞒一瞒,闹这么大的阵势,他们公司,还有各家投资商,能不清楚?
心里正埋怨着,就听副导朗声说:“导演来了!”
摄像也说:“导演来了!”
化妆师也说:“导演来了!”
灯光说:“导演来了!”
……
我:“……”
我不清楚这是什么排场,但一阵阵声音传下去,人人都朗声问好。唯有演员统筹坐在边角的地上,他见了我,笑了一笑,什么话也没说。他是这个性,下午把几个年轻人撵走后,就坐在乌柏树下抽烟,火一般的叶子在他头顶燃烧。
这让我想起我第一次见他的情景,那时大下午的太阳挺好,在电视台外,也没人,清净。樟树的叶子非常奇怪,秋天还是翠绿一片,但到春天却红了,红了后就枯了,然后落下,一片一片叠在马路上,像贝壳一般;风吹过,又如染上赤潮的大海,翻起的波浪——那大概是春夏交接的时节,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叶子一片片红了,开始往下落。
当时他就蹲在开始落红叶子的樟树下抽烟,也像今天下午的那样,我们聊了几句。
“我觉得你应该去当文人!”演员统筹用拿着半截烟头的手指着我,“当文人好啊,有面子,又有地位,还受人尊重。”
他又抽了一口烟,挺有股装腔作势的味道在里头:“而且最重要的是,能给人带来心灵上的震撼!”他停住了,似乎在酝酿着用词,在我以为他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语言时,他终于又憋出三个字:“……和感悟。”
我赫然哈哈大笑,笑出声了,惊起一堆飞鸟。我当时心里想得很明白,只有天才和神经病才当文人,我不是天才,所以我不当!
可我话不能这么说。
周叔当时说:“以后给我写一本书吧!”我说有机会一定写,可是我脑子里清楚,大概永远也没这个机会了。周叔是个非常文艺的人,我总觉得他不适合做这个职业。就像他总觉得,我适合当文人,而不是适合当导演,他认为我这个人太讲原则,太守规矩,这种人当不了导演的……此时他在帐篷里,邓导刚进来,他不但不问好,反而说道:“小朱失踪,可能跟今天辱骂钱佳老师的那几个年轻人有关。”
“什么?查出点东西来了?”邓幸一下子来了精神,我一听,坏了,我这是先入为主了。我以为朱杰然是自己跑走的,没想到竟然和那几个年轻人有关,看来我冒失了。
“有!”周叔点点头,“有监控!我叫他们拿来了!”周叔指指外头。
“具体是怎么回事?”邓幸问。
“我认为,这是心灵的事!”
“……”
“那几个年轻人,之所以穷凶极恶,做出绑架这样凶残的事,一定是他们经过下午那件事的打击,心灵受到了深切的伤害!”
“放屁!还伤害呢!”邓导怒骂。
于是从副导、摄像、化妆师一路地“放屁”下去。
这些人说话总抓不到重点,拍马屁一出出的。邓幸看着他们就有气,但也不多说。他虽然瞧不起这群手下的能力,但也清楚,这批人对他还算得上挺忠心的。
邓导挥挥手,不一会儿搞电脑的后勤人员把监控录像调出来,将笔记本端来。“绑架?”我问道,心里起了一种疑惑。
“那要多少赎金?”邓导问道。
“不清楚。”周叔说,“还没来电话!”
“那先看录像!”邓导吩咐工作人员,这就是现代科技的好处了,有什么问题,那用录像解决。剧组的意思很简单,先让导演看监控,由导演决定,到底要不要报警。
邓幸一手搬过一把椅子,一歪身,靠坐在上面。那边技术人员已经把电脑摄像文件给找到了,就是录制的朱杰然偷偷出门的镜头。
晚上七点钟。
这时候群演们都已收工。
只有一些专门演大夜戏的。晚间吃点饭,等着继续拍摄。这时候,监控里闪出一条人影,在另一个镜头中,这个人对着铁栅门仰望一下,手脚并用,攀爬上去,然后轻轻跃到铁门另一边。然后他又回头望了一眼。镜头把他的面孔拍得很清晰,是朱杰然。
“他是自己走的。”我说。
“你再等等!”周叔说。邓导听了,抢过鼠标,点了两下,向后拖拽,不到八秒,门外出现了一群人,他们朝朱杰然离开的方向走去。
就是今天下午和钱佳起冲突,然后被开除的人。
“——麻烦了!”
邓导反复拖看几次,烦躁地将鼠标一甩,陷入沉思,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也把脸凑到屏幕前观望,最后下个决定,问道:“葛君呢?”
“……”
“失踪这档事,总要把葛经纪人找来吧?”
邓导叹了一声,另有其他人会意,去联络朱杰然的经纪人了。“咣当”几声响,又是几分钟后,一个声音“唉!找我呀?!”响起,一个披着军大衣,拎着裤子的中年男人推开门,钻了进来。他进门后还在用手绑皮带,看到我就说:“我刚刚在上厕所!”
邓导满脸乌云,用力咳了两声。后来一想,如果朱杰然真出事,又是在咱们剧组内发生的,也是对不住他。由此,连咳嗽也轻柔了几份。
可像葛君那样粗枝大叶、爱好流泪的家伙,哪里听得出来这其中的区别呢?
葛君找副导讨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笑着寒暄道:“邓导,找我有事?”邓导看他一眼,不知该怎么开口,心里觉得对不住他。葛君误会了他的眼神,只觉得邓导今日非同一般,阴测测,冷冰冰的,与往常不一样。加上之前朱杰然曾经做过的一系列事情,越发觉得这背后恐怕藏着什么不妥,声音也哆嗦起来:“难道说,小朱他……”
也亏葛君反应迅捷,首先想到朱杰然。邓导听他提及小朱,心想,难道他已经知道了吗?愈发不安,可只能强硬头皮道:“葛经纪人,我有点事要找你,可能你要有点心理准备!”
葛君一听,大感不妙。邓导都叫他做心理准备了,这背后难道有其他东西?“什么?”葛君颤抖道,“小、小朱,他还活着吗?”他问这话,不是真以为朱杰然死了,而是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他想,只要人还活着,那是最低期望值——怎么样都得活着!有了这一层保底,似乎别的也就不那么恐怖了。
不料,邓导反应超出他意料。
邓导含糊道:“不一定,我们得做最坏打算!”
“妈呀!”葛君一听这话,彻底晕过去,周围众人又是一阵忙碌,拿水的拿水,拿包的拿包,翻钱包的翻钱包……总算找到速效救心丸了,那边葛君已经醒了,演员统筹按了他两下人中,他才晃悠悠醒来,腿还是软的,脑袋也不似清醒。
“废物!”邓导在背地里暗暗骂了一声,可表面堆笑,客气地说:“我们只是说有可能,还不能确定,先得要找葛经纪人一起商量下,接下来该怎么处置!”
那葛君经历这一折磨,哪里还听得进去话?他当即哀哀地哭了起来:“小朱!小朱!你死得好惨呀!”
说到悲痛处,对我们怒目而视,愤然道:“有你们这样黑心的剧组吗?杀个人不说,非要杀艺人!杀艺人不说,还不和他经纪人商量一趟!”
语气怨恨不已,仿佛我们当真是哪儿的屠夫刽子手!
“放屁!”邓导终于怒了,他背过身去,朝起桌上的水果刀,向前一划,横在胸前,作为防身用具,以防葛君理智全无,上前还可一搏。邓导手持利刃,心里好受许多,怒道:“人要真是我们杀的,我们还用来提醒你?早就连你一块剁了!随便和狗饲料混一混,一块儿扔到荒山野岭中!”
葛君闻之有理,立马从椅子上直起身体,问道:“——那么说!”
“我请你来,看看你有没有主意,把朱杰然从坏人手中夺回来!”邓导朗声说道。他扭过身,抓着葛君的手,把他拉到电脑屏幕前,观看监控录像:“我们发现朱杰然的录像,你看他后头,闹出这么一群人来……”鼠标点击的声音又响了几下,画面被邓导再次拖动,出现了那几个人的脸上。“我们怀疑朱杰然是被这几个人绑走的!”
邓导叹口气:“现在情况你也看到了,你也出个主意吧!”
不对。
我心想。
这不正常!
我在心里得出一条逻辑线,讶异地发现邓导的逻辑被完全带偏了。
什么绑架?当时大家都是随意地一说!
从葛君刚刚的反应看,他并不知晓朱杰然离开剧组,也没有收到赎金——后一条直接指向“绑架”这一罪名的可疑。
再者说了,“那些人完全没有对小朱下手的理由!”我对邓导说。
“唉唉,打击报复!绝对是打击报复!”邓导叹口气,然后一扭头,对葛君道,“那几个人下午被我们开了!”
葛君眼里含着泪,含混地答点头。
“可如果是打击报复!他们应该针对的是我,钱佳老师,周叔……实在不好听的,也有可能是邓导您!”我辩解道,“他们对小朱下手有什么意义呢?”
“唉!你还太年轻!太单纯了!”邓导固执己见,他手按桌子,目光直直望向屏幕,“人做好事,只要一条理由就足够了;可如果想做坏事,他总能找到一百条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