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各色电话打来的,有孟波,有物业。物业管理员给我发短信,表示有个老疯子来闹事。
“开着一辆面包车,里面装了个大喇叭,对着楼顶又吵又叫。”物业在短信中详细地描绘事实。
我不由心惊胆战,也不知道李为迎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忽然跑到我租屋的楼下。虽说我那栋楼,住的几乎都是外来打工的,多数时间楼内无半点人物,更何况白天的,但也不妨碍有少数家庭妇女及平日上夜班的。
这不是扰民嘛!
我勃然大怒,建议物业报警处理,于是没多久,就收到警方的通知,要我到场当面处理情况——我简直怒不可遏了,把通话音量调低,拨回那个号码,压低声音质问李为迎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李为迎嘿嘿冷笑着,也不答我。
我心里恼怒异常,几步走过大床,重新来到窗台前。
外面还是阴沉沉的一片,唯有积雪白得刺目,白得那么明亮!
为了我的三缄其口,李为迎终于说话了。“还记得那天小孟请我们的事吗?”李为迎问。
他的话再次把我拉入了回忆,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天夜晚的场景。
檐外悬挂的灯和灯下蓬松松的老猫,暖气熏人的室内,外面的冷风裹着鹅毛大雪敲击着玻璃,飘到灯下就像夏夜中的飞蛾。
我抬头看看窗外,现在已经没有下雪了。雪停后的街道显得更冷了。
“他找我来,是想算计我去当艺术顾问。”李为迎语气阴险,“我不想单独去做某件事,要拉一个人,必须要拉一个人一起……”
他桀桀地笑,阴险的声音在手机的另一头飘荡,我禁不住脱口而出:“难道不是崔白夜老爷子的节目吗?”
手机那头陷入沉默。
房门外咣当几响,爸妈高谈论阔的声音钻了进来。我一个激灵,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告诉自己,小声说话。
“当然是!”李为迎狡黠地说。
“那为什么非要找我?”我小声嘀咕,心中满是疑惑。
“你这个与中诚电视台打过好几年交道的人都不参与,我又怎么能信任他呢?”李为迎回复道。
他那边又传来几声凄厉的怪笑,就像是猫头鹰在树林中的惨叫又或者什么其他的种类的鸟雀。警官从李为迎的手里抢过手机,又语气严肃说了许多事。
“你还是回来一趟!”警察同志严肃地说。
那一刻,我忽然痛恨起世界中还有调查这种浪费时间的东西了。
李为迎接过手机,笑吟吟对我喊了几句,接着对警察说:“不要紧,他马上回来!”
我心中正疑惑着,他忽然打开车上的有声喇叭,震聋欲耳的喊声从手机通话孔吼出:“张幕你这个偷懒耍贫的小子!工作!工作!——不许睡懒觉!——不要躲着不见人!”
这下,门外再也不能听而不闻了。
我握上圆形的黄铜把手,冲出里屋。客厅的人齐齐朝我扭头。
“我有点事,得先回去一趟!”我冲众人点头。
李为迎怒吼声如同狂风暴雨般,依旧在我的脑海中回荡。我套上鞋,耳里听到爸妈在跟李观水解释,说这是他们的小儿子。
我急急匆匆出门,街道上的寒风刺骨冰冷,远处有挑货郎的梆子声当啷响了两声。
我赶回租屋,这时候李为迎已被请到派出所,物业的人冲我好一阵抱怨。
他们的脸上挂着惊恐慌乱的神色,显然没见过这种怪异的场景。我在他们的簇拥下和李为迎见了一面,他一手托腮,百般无聊,在和警官闲扯。
过不了多久,孟波赶到了,还有其他的一些员工。
于是事情传开了,小道消息不胫而走,连郭台都来问我。“你有什么反对的想法吗?”郭台问。
我有很多反对的想法。
可是谁也不在乎。
郭台努力做说服我的工作,老王听闻后,也打来电话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话。就这样,郭台大笔一挥,亲自批示,我拿着条子就去了《围炉夜谈》做导播。郭台似乎完全忘记了,我不是他手下员工的事实。
李为迎脸上挂着得逞的阴险笑容,就像个卑鄙小人,他的手插在兜里,与我说道:“看吧,费那么大的劲,瞎折腾些什么?”
我心里暗骂不止,可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在孟波的引领之下,把导播室的人认识了个遍。甚至那位胖乎乎的正在休产假的女员工也溜达过来,我们握了个手。其实我并不歧视女性,怀孕这是生理机能,个人责任与社会责任相结合,见到了帮一把,也是应该的。可自打作母亲后,就成天把母亲伟大挂在嘴边的,就有点令人厌恶了。
这位女员工就是这样的人——修了个齐耳短发,圆鼓鼓的脸,涂着鲜艳的口红,见我第一句话就是:“对不住了!但怀孕……母亲是伟大的!”
我恩恩啊啊了一阵,心想这话不能反驳,不然连我老妈都骂进去了。只能忍着不悦,听她在那海阔天空,胡说八道。
她离开后,工作组其他人员就把仪器操作教给我了,怎么推,怎么截,倒很欢快的。我一开始对这玩意儿很抵触,可实际上手感觉不大难。
“你很有天赋!”导播厅的另一位小平头,冲我比个大拇指,毫不吝啬地夸赞。
我正想虚伪地推托两句。就听远远来了一道声音:“那当然,你别看这小子,以前可拍过电影呢!”
我瞬间脸色大变,只见李为迎走进门,怀里还捧着满满当当的大纸盒。他把它交给我。“拿着!”李为迎吩咐道。
我心里不情不愿的,想着难道他是想让我当苦力,背后里折腾我,这才拼死拼活地把我招收进来?
“可要是那样,他就该让我管道具!搞场务啦!”我心中又想。
“这小子我很看好他!”李为迎把纸箱交给我后,依然气喘吁吁的,他干瘦黝黑的脸上还残留着几道汗痕。他低下头,伸出胳膊,就用羽绒服顺势擦了一下。
周围的员工齐齐围上来,原来那些坐着的,现在也全部起立了。
李为迎和蔼地笑了一下。他这人其实挺不苟言笑的,平日流淌出来的,那是发自肺腑的坏笑、阴笑!偶一为之的刻意的微笑悬在他脸庞,怪诞不已,令人胆寒。
他指着我说:“这位小兄弟,我很看好他,希望大家能看在我的面上,多多关照!”
我心中不住打鼓,心想,完了!
然而那些员工却纷纷应允,脸上挂着激动的神情,显然是把李为迎当偶像了。还有几个人来拍我的后背显示友好,打得我一个踉跄,差点没把我手里捧的纸箱给撞掉。
李为迎笑着和几个人打招呼,又说了些勉励的话,这才弯腰准备离去。他来到门前,拉开把手,我捧着手里的纸箱,心里有点纳罕,觉得不知道这玩意儿要送哪,就叫住他:“这东西做什么的?”
李为迎回头,朝我招招手:“给你看的!”
我一低头,导播厅里的其他人都围上来,观看纸箱里的玩意儿。
“这是我能找到的全部了!”李为迎道。那些导播厅内的员工纷纷伸手去拨动明显是影视相关的磁带还有录像带。我看到册封口取纸上标的编码,一下子意识到这些是什么了——“这些是《围炉夜谈》直播过程中的录像带?”我忍不住问道。
李为迎笑了。
接着他的脸被一道更重的阴霾给笼罩,他沉吟片刻,做出回答:“有些已经被录像带清除机洗掉了!这些被空出的带子,给其他数字磁带的摄像机循环使用……好在最早的那批还没来得及处理,我给你搁在这里。”
我心里不是滋味,低下头,望着纸箱里那堆黑溜溜灰呼呼的物件。
“中诚听说这件事,打算把所有的内容拷贝下来后,再当废品处理掉。”李为迎又说。
我能理解这情况,一般来说,电视台录制的节目都有母带作为记录和备份,放在档案管理部门。可随着时间推移和保管失误,会造成部分记录永久地消失了。
“以前大家都有带库,可占据地方太大了,一年年的,累积下来就光拿房屋做储存了!”李为迎道,“这不大好,我和你们台里的领导谈话了,听他们说,最近中诚有意向把以前的带子处理掉,但为了记录和保存,决定做数字化处理,这里还有个移动硬盘,那是拷贝好的,你可以先看看——这档节目实在存在时间太长了,从VTR带到后来的数据流磁带,以及现在的数码储存……怎么说呢?还是有不小的震撼!”
李为迎唏嘘了一下,四十年的节目,不仅从质量内容上,记载记录的媒介上,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导播厅的众人听后,脸上都露出一副自豪骄傲的神情。李为迎的嗓音却如同浸入松柏下的古井,波澜不惊、苍劲荒凉。他用满不在乎的语气道:“这也是时代的进步!”
我低头去看那死沉厚实的纸箱。“以后一块小小的芯片,就能记载更多的历史和资料了!”我说。
李为迎点评道:“形式只是承载,不过内容可千万不能忘怀!”
他瞟我一眼道:“别的人不看倒没关系,可你这接替做导播的,不能不灵活运用,分不清这档节目的画面切播形式,以及节目内容方向的变化。”
导播厅众人连连点头,仿佛很认同李为迎说的。
李为迎又吩咐道:“你这几天,可千万把这四十年的录播大致看一下,至少要清晰这里面的变化,还有技巧,这对你大有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