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的彩排引发了重重危机。
蓝玲的那场彩排简直就像笑话,除了她自己,没有人仰头得意。
她的经纪人更是让人厌恶不堪,他大声喧哗,在走廊里走来走去,肆意点评,说我们没有怜悯之心,不管事。
他套着一件油腻的冲锋衣,下着破烂的棉裤,像是几年没洗澡般,粗鲁又笨拙。整张脸像黑猩猩般,藏在浓密的鬈发中。他握紧拳头,瘫倒在电视台的工作椅上,喘着粗气,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我们上洗手间从旁边经过时,他就会从肮脏的内衣口袋掏出皱巴巴的烟盒,请我们抽烟。
如果有人委婉拒绝,他就会跳起来,满面怒容,脸胀得通红,胸脯剧烈起伏,仿佛伤害了自尊心。
我认为,他更容易和我先前剧组的副导演成为好友。这位副导演为了背后说我坏话的事,忽然与我“绝交”了,可当他听说李为迎托导播厅的人照顾我,他又想“勉勉强强地原谅我”。
天底下怎么有这么无耻的人!
我把从蓝玲经纪人那强行塞来的烟扔给了导播厅的同事们,他们避犹不及,就找了个曲奇饼干的盒子,把众人收集的香烟全塞里头,打算大年初八领导上班时,集体上供。
“免得以后出什么事了,说我们拿他的好处,不给他办事!”有人心思阴暗地建议。
“好!”
“没问题!”
“这主意太棒了!”
“……”
大家都阴暗地回复。统一战线的凝聚力化作有形的声音在空中微微飘荡,所有的人都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安定下心。
“可是这么个货色,怎么就被迎进这档节目呢?”中途有人不解,提出疑问。
“唉,别提了!”
“难道说是领导他……”
“怎么可能?还不是裙带关系!这蓝玲是金唱的签约艺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这经纪人八成是她从家乡带来的姘头,看那跪舔相!”
“难道不是舔狗吗?”
几人哈哈大笑,其中难免有些深怀恶意的言论。这些年往来,种种是是非非,大伙儿都见清楚了,再次来个人物,众人也不过是老调重弹,把旧话题翻出来新说。
众人围在一起,说了几句,逐渐也没意思了。于是两眼无神地继续面对屏幕,浑浑噩噩一中午,等到彩排结束,交代了任务,虽然电视台里配备的盒饭,但毕竟不是正常上班日期,食堂不开门,外卖叫的不好吃。大伙儿三下两口,勉强解决了,这才各自回家。
我出了电视台的门,就看见蓝玲上了保姆车。车就停靠在一株枯树下,冻坏的褐色叶子从干枯的树干上飘下,落在白花花的地面上。冷风迎面吹来,仿佛把屋内的愤懑一扫而尽。
众人互相彼此看了一眼,都拿定主意,不再思索这件事了。今天是除夕,好歹收拾点好心情,快快活活回家过年。
我也如此想法,回家后鸡鸭鱼肉,满桌佳肴,香气扑鼻自不必说。又隔一日,到了正式直播的那天,因为不是正式员工,我踏着点去台里。果然不出所料,引发很多问题!我来时,蓝玲正不安地从休息室的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如同那天的现场导演。
我把门关上。
我回过头,这才发觉,休息室里只有我和她两人,我有些后悔了,我把我与她关在了一起。
“你好!”蓝玲正在地板上绕着圈子,她看到我,礼貌地问候一声。接着,在镜子前停顿下脚步。
她直起脖子,打量着镜子检查衣饰。接着原地转个圈,面朝镜面,停下来。她的脖颈纤细白皙,竖得老高时,仿佛下一秒就会扑的倒地,旋即折断。她仔细端详着脖子上那些豪华的白金链子,有一些细小的水晶洒落布满金属的顶端。她漫不经心地说:“我上次看到你了,你也是那个栏目的员工吧?”
“是。”
蓝玲忽然笑了,她提着项链转过身来,倾着身望着我,露出一截雪白丰润的臂膀。她压低声音,用蛮具诱惑力的腔调说:“一直也没有人招待我,让我一个人孤零零等待在这里,可怜又无助,难道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嘉宾的吗?”
“您可以找您的经纪人消遣。”我很客气地说,“休息室内有桌椅,我记得好像还有几副扑克,你们可以坐在这打打牌什么的,那样就不孤独了。”我的语气里充满了疏远和隔阂,任何一个长耳朵的生物都应该听得出来,除非它没有长脑子。
“……”
“我要走了。”我用如同参加葬礼的哀声说,力图让对方感到我的“抱歉”之意。
我转身朝门走去,可我的手刚刚按在把手上,把门拉开一条缝。
一只白嫩的手搭在我的手臂上,蓝玲忽然说:“你们不应该这样对我!”她气势汹汹,收回手,叉着腰:“我来的时候,有个工作人员把我带到化妆间,叫我在那等着!可又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开拍,连化妆师都没有一个!难道你们不想拍吗?”
我微微诧异,思索几秒,忽然明白了。原来是蓝玲拍摄时间临时变动,而假期排班滞后,化妆师没有接到通知,错过了给蓝玲化妆的时间。
“我去找化妆师……”我说。
为了直播顺当完成,我也不计较了。她不是中诚电视台的员工,只是个歌手,而且十八线的,架子会很高。这在娱乐圈很常见——愈是地位高的人,愈礼贤下士,温文尔雅;相反,没多大本事的,咄咄逼人,耀武扬威,生怕轻视他们。好在电视台内部已经形成了一套严密冷漠的交流方式:只和大明星做朋友,旁人只是工作的对象。我毫不芥蒂地跑到另一边的长廊,一间间敲开化妆间的门,在化妆师助理惊诧目光的帮助下,准确找到正在看小说的女化妆师。
她听到消息后,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周遭设施在她肥胖身躯的震撼下晃了两晃。她推了推眼镜,不让它往下滑,道:“麻烦你了,我过去。”
我引领着这一庞然大物摇摇摆摆踱过走廊,来到休息室前,打开门。这时屋内又不再是一个人了。一个小丫头,戴着个圆框眼镜,神色慌乱,在与蓝玲争执。她是这档节目的编剧。
“我不需要台本,上次彩排时就挺好!”蓝玲坐在红色圆凳上,双手规矩地摆在两腿之间,语气清清冷冷。“可是这几天社会热点又变了,如果按上次定的说法回答,恐怕会引来麻烦!”编剧急急忙忙辩解道。
她这一说法,没有得到对方的谅解,蓝玲恼怒道:“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呀!”
“台本早就给您送过去了!”
“是吗?可是我没收到!”蓝玲态度冰冰冷冷,脸上如融化的冰川。她是说谎也不会犹豫的人。她看都不看编剧,眼神直直望着墙角,脸上写满了抗拒和不耐烦。
编剧小姑娘都要哭了。
“怎么啦?!”化妆师是个圆圆胖胖的女人,烫着一头卷发,戴着一副啤酒瓶底般的圆框眼镜。听到两人争执,她的声音不由洪亮了几分。编剧见到她,仿佛见到亲人般,嚎啕大哭。化妆师绕过去,从背后环抱住她,大声嚷嚷:“别哭了,有话好好说!”
这编剧结结巴巴的,显然口头表述能力不如耍笔杆子,这支吾了好半天,也没把情况说出来。胖化妆师轻轻拍着她的背,叫她别急。她大嗓门说话,又把隔壁办公室内的两个人吸引来了。一个是蓝玲的经纪人,一个是顾游山。他们在隔壁办公室闲聊着些公司的事。
顾游山显然很吃惊,手里还夹着烟,他见到我,愣了几秒,接着反应过来,他冲我眯眼笑了一下。
“出什么情况了?”蓝玲的经纪人快步走来,大声嚷道,“需不需要我帮忙?”他的目光直视蓝玲,充满关切。猛然扭头,怒瞪我们,满脸愤慨。化妆师用她沉重的大手温柔地抚摸了一下编剧的头发,小姑娘不哭了,她怒视着蓝玲与她的经纪人,而那两个人也在瞪她。
显然这样的瞪眼大赛是不会有结果的。
顾游山摇摇头。“蓝玲小姐比上次见面更漂亮了!”他含笑说了一句。蓝玲吓了一跳,她胀红着脸盯着他。“你录制结束了吗?我今天带方怡来参加录制,如果有机会,可以让你们见个面。”顾游山又说。蓝玲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他们,心想,又来了!又来了!
顾游山在私人问题上,的确算不上正人君子,只是有的问题,不好我这个“路人”开口评价。
顾游山与蓝玲寒暄几句,接着客气地问那名女编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他态度彬彬有礼,脸上含笑:“有什么请说罢,我一定会帮忙的!”
他这话让蓝玲浑身不自在。
这位金唱的少公子虽然不常在他母亲的公司里,但本公司的艺人也必然认识他。
蓝玲猛地蹦跶起来,对编剧道:“不用了,台本我会找人要,不麻烦您了!”
她的脸上再次挂起甜美的笑容,接着提起裙子,飞快地挤过众人,从他们面前穿梭而过。她拖曳着裙摆的身影最终消失在走廊里。她的经纪人吓了一跳,匆匆道声再见,紧随其后,紧紧尾随。
化妆师见此,用力地拥抱了一下编剧,以示安慰。
顾游山跟化妆师提议:“我刚刚看到葛君在楼上,几个人在楼上休息室聊天,你带她去那里散散心吧!”
胖化妆师答应一声,接着想起蓝玲的妆容还没有检查,不方便立刻离开,便打电话叫来今天值班的灯光师李莉,让这个稍显成熟一点的小姑娘领着更小的那一个,去楼上散散心。
“真是太谢谢您了!”胖胖的化妆师临走前对顾游山说。
顾游山笑了笑,没答话。他只是伸手摆了摆,向她示意再见。等所有的人一走而空后,他问我道:“你看方怡怎么样?我看你不喜欢刚才那女明星,要不要我叫方怡过来,帮帮你?”
“不用了。”我说,“刚才蓝玲不是也说过了吗?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