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块头把我领进剧院,他们剧团的人在后台有说有笑,四处走动,能够听到衣服相互摩擦的声音。
现在不是公映时间,大多数人很轻松,唯有少数精英分子在大教室的边角练嗓音练歌喉,压腿伸腰,大家也不去打扰他们。
大块头看到后,也不和他们打招呼,而是拽着我到院子的一个边角,许多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昨晚看的电视剧。
这院子绿树成荫,拢成围状,四面都是高楼,唯有一条南北相间的小径从楼房与楼房间穿梭而过。
我从院子仰望,可以看见上头窗户露出几位中老年员工的脸,她们手握保温杯朝下观看,嘴里闲说着话,看到这些七嘴八舌的年轻人,脸上露出既慈祥又困惑的神情,她们插不上这些年轻人的话题,又觉得该给他们点自由与尊重。
“哦哦!你来啦?逗逗怎么样?”有个一身粉红,活泼可爱,穿着超短裙和长筒靴的女孩问大块头。
“老样子!精力充沛!”大块头笑了下。
“哼,梓鸾,问人家女友干什么?难道你还想跟别人抢?”旁边一个长相略微俊俏的年轻人阴阳怪气地说。
他那一双小眼恶毒极了,在高挺的鼻梁上异常显着。说话时,他在心怀不满地东张西望。
“对!我太喜欢夏逗逗了!想着她男友要是不要她,我就把她抢过来!”粉衣女孩说道。她似乎也不喜欢那俊俏年轻人,朝他翻了个白眼,话里话外有些冷嘲热讽。
“……呵。”那俊俏小子一愣,当即恶言恶语道,“怎么?别因为找不到男人,就和我们抢女人了?”
“闭嘴吧!管好你自己的事,我恋爱结婚不劳你操心!”梓鸾说。
俊俏小子见挑拨不成,便虚情假意地对大块头说:“看看!看看!你也不管管,她要和你抢女友了,你还不生气?唉,这帽子呀,小心青青大草原啊!”
他这番装腔作势令我大为吃惊。
虽说单身狗都挺痛恨秀恩爱的,但耍贱卑鄙到这程度,我还是意想不到。大块头淡定道:“刘志,不用你操心!我和逗逗情投意合,少在外头胡说八道!”
那刘志还不死心,刚想说些什么。
大块头又笑,看着梓鸾道:“而且我俩有什么问题,梓鸾不就上来把逗逗抢了!”
梓鸾一愣,当即大笑,双手叉腰:“你怕不怕?”
“怕、怕!”大块头举手投降。
这两人又互相调侃几句,他跟我介绍这小姑娘,说是剧组的员工、他的同事,我客气的和这个叫梓鸾的女孩打了声招呼。大块头自始至终没理那个刘志,仿佛装作不认识他,把这小子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又不好发作。
“岳老师呢?”大块头寒暄过了,东张西望问道。
“不清楚,早上还在这的。”梓鸾说。
“每早都在院子里乘凉的,今天没见着!”刘志也说。
大块头不说话了,他往楼上看去,那几个中老年妇女见他抬头,知道他是有事,就尖声发话,问他要嘛。
“找岳老师呢!”大块头喊道。
“岳老?岳老师在后台休息呢!今天外头太热,说有点不舒坦,就在里面的工作室!”一位眉毛修得尖尖的,在下面涂着绿紫相间厚实的眼影的大妈喊道。她的皮肤是暗黄色,显得格外老,再加上尖声尖气的声线,活脱脱是个老妖精。不过这老妖精心地与外貌不符,颇有善心,就指了一条路。
大块头道了一声谢,梓鸾跳起来,说:“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干什么?”刘志不情愿地说。
“与你无关!”梓鸾道,狠狠回头朝他做了个鬼脸,“这里天热!”
大块头见此又不好拒绝梓鸾,他看出来了,这小姑娘刚才被刘志纠缠得心烦,便乐意充个好人,领她避一避。到了楼内,梓鸾松了口气,先是道声谢,接着抱怨道:“总是有这种人!”
“你要是烦,你就和主任说下,换个岗位。”大块头好言相劝。
“唉,换到哪个岗位都有这样的人,虽然不多,可就是不曾灭绝!”梓鸾叹口气,“我知道这世上大多数人是好人,可那就是一两人坏了整个风气,他们不挑厉害的欺负,所以大多数身强体壮、气宇轩扬的男人没受过这种罪,所以也不知道我们这些女孩活得胆战心惊,小心谨慎!”
“我知道。”大块头正经地说,“我女友一个人在家时,都不敢叫外卖。”
两人交换了一个互相理解的眼神,一种坚定的友谊在他们之间诞生,两人相视一笑。
梓鸾在办公室的门口等我们,大块头敲敲门,把我引进去。岳庚平正坐在靠背的躺椅上,他虽然满脸红光,保养得体,可仍扛不住年老体衰的事实,头发是白的多黑的少,头顶更是一大块秃平,耳朵和后方还残留丛丛细草,前方平原却一览无余,直接连接到宽阔的额头上。此时,他闭着眼,微张着嘴,胸口微微起伏,老花眼镜还架在鼻梁上,未曾取下,一张晨报摊放在他的膝盖上,报纸的边角随风拂动,揭出呼啦啦的声响。
外面窗户大开,阳光明媚,舒适的晨风吹拂着白纱窗帘。
“还睡着呢!”大块头小声和我说,推搡我出门,意思是等岳老醒了再说,不料呼吸甚沉的对方抖抖睫毛,然后睁开眼。
“我醒着呢!”岳老师用眼眸扫了我们一眼,报纸从他的膝盖上滑下,哗啦一声,落在地上。
“岳老师,您好!”大块头赶紧说。他弯腰弓背,连忙走上去,把那张报纸捡起来,放在桌上。岳庚平冷哼一声,不耐烦地拿下眼镜,用袖子擦擦脖子上的汗,然后重新把眼镜架好。“我有个朋友在拍电视剧,想找您来创作乐曲。”大块头恭恭敬敬地说。
“我不做劳什子的乐曲,我知道现在流行歌曲,那些年轻人,哼哼哼,嘿嘿嘿,吧唧吧唧,嘴里跟放屁一个样!”岳老师哼哼唧唧一声,弯着腰,用力扶着桌柜,对着桌子咳嗽两声,“我不写那样的歌曲!”
他说这话,手在桌柜上乱摸索,一下子碰到瓷杯,咔擦的清脆碰撞声在办公室内回荡,梓鸾在门口往内一探,又飞快地把目光收回,她怕我们发生争吵,脸上挂着担忧的神情。
“不是流行音乐。”我也连忙说,“想做古风乐……”
“不做不做!”岳老师把头一瞥,胡乱挥挥手,不耐烦道:“什么古风乐,你小子懂音乐吗?看看你这说辞,再看看现在流行的打着古典旗号的音乐?四平八稳‘蹦蹦蹦’,然后咿咿呀呀,呜呜咽咽,咬字都不清楚,说什么古风曲?就跟现在几个小姑娘,随意往自己身上披几件薄薄的罩袖,就当自己活在古代了!”
我不能对岳老师厌恶现代流行的汉服元素做出辩解。岳老师似乎对这样的小姑娘有气,话说的都不利落。
他继续口齿含糊,舌头打结。他牙齿掉光了,说话不利落,声音又嘶哑得厉害,又含糊又快,令人听不清。
“她们活到过古代呀?人连饭都吃不饱,做挑夫,当厨娘,劈柴担水,唰唰洗洗,缝缝补补,那时候最热闹就是小货郎来时,挑着那么半斤桂花糕、蒸蒸糕、蜜糖果儿,几挂香甜酥脆的大青枣儿,串街走巷、挨家挨户地吆喝着,有那灶台高的小孩儿就偎在二门后,喊着嬷嬷,嬷嬷给我买糕吃!穷人家的,多半拉着孩子的手,骗他们说,不好吃,嬷嬷给你蒸窝窝头。有几个钱的,着丫鬟或者乳母在二门口塞几个大钱,把糕点接了,这才在门口分手,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不然招大户人家的埋怨……”
我心里忖度着岳老师也不像是经历古代的人,怎么这些说得头头是道,可话也不敢问出口,只能唯唯诺诺地应着。
“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能唱出好听的歌?动不动就金戈铁马,风云滚滚,显得多么壮志凌云、气势恢宏……他们听过古老的唱腔吗?秦腔民歌,他们研究过了吗?你要是听过去的歌,你就会知道,多是拉很长很长的音,起很悲很悲的调——”岳庚平拖着长音就这么咿咿呀呀唱起来,那声音果然很悲凉,就像一股冷风似的。我抬头望窗外,仿佛连外面的天气都天人感应,忽然一下子就阴沉沉了。
岳庚平不仅歌曲写的棒,看来唱歌也有一手,他说话时喉咙总咕噜咕噜的,可唱起歌来一点也不马虎,他唱了一句,又唱一句,这一环扣一环的,没完没了。
“哎呀喂,我的爷爷!”大块头弯下腰,恭恭敬敬地道,“您唱歌那叫一个好!”他竖起大拇指。“可是现在歌手还年轻,总不能拿您那一辈的要求来要求吧?”
“唱不好歌,还想要好曲子,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岳庚平道。
“能不能只做纯音乐?纯音乐也行!”我向岳庚平恳求,可他像是没有听到我说话般,于是我只好不管不顾地说下去。“现在没有好曲子,所以才求您做好曲子,因为古腔不流行,所以才需要给个机会,让大众知道!岳老师,我总觉得没有市场,和我们这些创作人也有关。大家看一种东西火了,都趋同性地去做这一项,做的多了,就成为一种默认,排他性地认为别的类型的东西就没有市场了——古曲就是这样被排他的,撵远了音乐市场。听众,也就听不到那曼妙的古音了。”
我说:“所以国内出现这情况,我们这些创作者都有责任,我有,您也有!”
这番话我没有思索太多,就这样一口气地说了出来。大块头脸色发青,眼神忽闪,一直在旁边给我使眼色,等我把话说完后,他满脸绝望,仿佛要逃离这个现场般,手足无措,神色慌乱。
岳庚平安静地听完我的话,忽然冷笑一声:“你也真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