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大门在我们的面前应声合上。
“进去!”小胖还恶言恶语地又把一个司机扔进来。其实也算不上扔。
只不过小胖身高马大,加上又胖,吨位摆在那儿是明显的事。所以这个被揪进来的人,会令人产生种被扔进门的错觉。
五男一女,这是所有的涉事司机。
他们瞪大着眼,彷徨地张望着我,仿佛我是一个挺可怕的人物。那个女司机更是惊叫出声,叫声凄厉,诡异恐惧,她那干瘦的黑脸上晃出一片凄惨的颜色。
“你们要把这事好好解决!”鞠丽是这么跟我们说的。可是我们又不能一时之间把这些人物全部开除。以往出现类似的事,都是该警告的警告,钱该退还的退还……大多数人都知道自己没理,不由讪讪的,又是请客又是磨磨蹭蹭地还钱,虽然背后可能会骂剧组抠门,连点好处都捞不到,可这几个司机很奇怪,拧成一条绳般,死活不认错,坚持己见,以为剧组招不到司机似的。
“你们干什么?!”司机老金立马叫起来,拿食指指向我们,“我报警啊!”
“报警啊!报警啊!”小胖喷他们,“拿了剧组的钱,还有脸谈报警啊!我倒要看看,是谁不占理了!偷油还讲理?先把钱还回来再说!”
“别的剧组都这样……”
另一个叫老鲍的司机还想狡辩,其他人一连串地认同。他们摆出一副大家都这样做坏事,所以你们就必须允许的态度。
“滚蛋吧!”这都不需要我出手了,小胖在一旁面露怜悯地道,“共同犯罪就不是犯罪了?谁跟你讲别人了,吞了剧组的钱,就该拿出来!你以为法不责众,可别忘了,虽然偷盗是个人行为,而聚集盗窃团伙,用暴力抵抗,那叫作黑势力!”
小胖最近很迷恋扫黑除恶的电视剧,这类话题,那是出口成章,一套接着一套的。那女司机有点紧张,绞着双手,慌张地望着其他司机,神情紧张。
“那你报警啊!”老金不以为然,他翘起二郎腿。
他长得有些瘦,两边的颧骨比较高,眼睛大大亮亮的,可是眼袋却很厚,上下眼皮就像是饺子的两道皮,合拢在一起,把眼珠子当做馅儿般的给包了起来。整个眼球部位鼓鼓的。他说这话时,态度很随意,拿定注意我们不会报警。
这里面有几个原因。
第一,是有的剧组在开拍过程中不愿意闹大。剧组找地方拍摄,肯定和地方派出所要打好关系,因为借调车辆,维护场地,还有以防粉丝给剧组添麻烦,先都要和派出所打好招呼,这里头的人情往来,还有耽搁时间浪费的开支,未必比他们偷油的钱少,所以大多数剧组如果不是涉及到资金巨大,怕影响拍摄活动,都不太愿意报警;同样也怕媒体借机生事。
第二,证据链采集困难。那出纳会计被我们开了,这人是鞠丽找来的,他们亚丽公司做事颇有点土匪风格,不像我们,公司招会计好歹是会计专业毕业的学生,他们直接招的是普通工人,培训几天上岗,现在人开除了,再找她联系,有点困难;此外账簿记录,也语焉不详,到时候定罪量刑,恐怕也有点花费。
老金不比那女司机,是一条老油条。而我也看出来了,他是这几位司机中为首的那位,然后就是老鲍,只要这两人攻克下了,其他人必然像一盘散沙,不战而溃。
老金冷笑着望着我们,语气里还带着拿定主意我们不敢报警的惬意。我没做声。小胖还在怒骂他们,老金听了两句,不愿意听了,嘲讽道:“报警!你们报警啊!”
人家话竟然到这里了,那不报警是给自己找不快活吗?
想到这里,我吩咐小胖:“小胖,报警!”
小胖:“啊?”
小胖反应是慢,但慢也有慢的好处。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我已扫视到其他司机眼里的恐惧神情。他们攥紧了手,神色不安,只是不敢发声。
那时候我忽然领会到,“擒贼先擒王”虽有道理,“发挥群众主观能动性”也不是泛泛而谈。瞬间,我的脑海中冒出一个妙计。
“你以为能吓住我?”老金笑了两声。
他没有意识到我的作战战略已经变了,而是继续摆出那种不屑一顾的姿态:“你当能怎么样?把我拿去坐牢?别傻了,他能查到我偷多少钱的油?别忘了,我是跑长途的,既然跑长途,那就肯定有点折损,警察也算不出具体油钱,最后只能统一算拘留……”
他身体向前倾俯,嘴里不做半点退却:“导演,你活在上流社会,可能不清楚!拘留五天换个几千几万,对于我们这种生活在贫困线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一语既出,我看到旁边其他司机面上的认同之色。他们就差点头了。“穷!就应该凭努力,勤勤恳恳赚钱啊!”小胖着急地劝他们,“我也是贫困家庭出身……”
可这些人不像是能够听进小胖话的。
这世界上最大的差距,不是穷人和富人,而是好人和坏人。当这好与坏的认知横亘巨大鸿沟时,“贫困有理”及“精英至上”只是坏人行坏事的借口。
他们口中宣扬这些道理,不意味着,他们真的能够安于贫困;也不代表着,真能够接受比他们更高一层的精英的压迫。
人总想突破某种界限一路向上。
“你们不怕拘留,但你们的子女不怕吗?”我若无其事地开口。
司机们纷纷一怔。小胖就像得令领会般,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就是!如果你们给关派出所了,你们的子女怎么看待?你们的家人怎么看待?我看各位都有一把年龄了,父母都高龄在家了吧?要是受到什么刺激,一时身体不好,岂不是很难堪?”
众司机:“……”
“就算令尊令堂心理素质很好,不怕听说子女被抓。”我挺淡定地在一旁煽风点火,“但总要为子女的前程考虑吧?不说这万一给判了盗窃,有了坐牢的记录,如果将来你们的子女考公务员、考事业单位,有了案底,那还能录用吗?就算你们现在说,子女成绩不好,可这记录是三代的呀!你们就不怕孙子受到牵连?”
“不怕!”小胖在旁边煽风点火,“都有坐牢记录了,还有哪家媳妇嫁入这家?就拿我来说吧,将来讨老婆,未必要多么家财万贯、美貌无双,但最少家里不能有犯罪记录呀!我可不能让我家小子,最后因为这个牵连,没有饭吃——说不定他知道后,破罐子破摔,游手好闲,成为个不孝不忠的玩意儿,那也没有苦处去说啊!”
这几位司机都没案底。
当初我们招他们,也是查过相关记录的。剧组本来就人多嘴杂,事情繁多,这要是找个案底不清白的,那在剧组惹下乱子,一时半刻未必能制止得住。得要惹下滔天大祸!
当然话也是这么讲的,可几人还在犹豫。这里头有老金这样要财不顾后人的,也有关心子女胜过钱财的。当然大多数还是糊涂人,犹犹豫豫,东张西望,看着其他人的脸,仿佛能从那上面找到一个既发财又不用负责任的办法。
我望着他们,内心感叹无药可救,可脸上不透露半分一毫。我用平淡不起眼的声音道:“把钱交出来,你们就可以走了,我不会报警。”
几人面面相觑,那名女司机神色激动起来,问道:“你说什么?”
“别问他!他嘴里没个实话!”老金连忙插嘴。他焦急地转动眼珠子,忽闪着射出愤怒的光:“他刚刚还说报警……”
“如果谁愿意还钱,我可以对谁免责不告。”我打断老金的对话。
“……”
我的快言快语让四周陷入很长一段时间沉默。几个司机动摇了,他们互相交换着试探的目光,那位女司机率先站起来,她紧张地问我:“如果还钱,你真的不告吗?”
“当然。”我说。
“你别听他胡说!”老金站了起来,挥舞着庞大的拳头。小胖一个箭步冲上前,挡在他和女司机之间,用警惕且具有威慑性的目光望着他。女司机可以放心不会被他阻拦了。
女司机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仍提心吊胆。
她的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神色不安地看着我,她说:“我还!”
“你这个出卖人的——”老金还想大骂,但女司机阻止了他。
“我不听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听了!”女司机看他一眼,对他说道。接着她又扭头看我,对我哀求道:“我也没有办法,一时糊涂,做了这样的事……我实在太穷了!我的丈夫去世了,儿子又要考大学,我一个女人没有工作,没有办法供他读书,只能出来跑车,这样一趟能够多拉点货,多赚点钱……”说到这里,她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又对我哀声道:“都是我糊涂!做下这样的事,可这也是没有办法,我实在攒不出钱让他读书……我真是太傻了!以后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
她一语既出,我望向小胖。
小胖忙扭过身子,对女司机说:“那请出去一趟,我让陈晨带你去会计组结下账,把钱补足了,这事就算了。就算我们报警,也不会告你,请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