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走吧!”我说。
“啊?”刘远还没反应过来。
“去看看怎么回事。”我说,“你不是说担心是剧组的成员吗?”
我环顾四周,这偏远地区一到晚九点,楼房里就没亮着几盏灯,只留有几家店铺有点光芒。附近的小摊贩少了大半,但酒店门口还摆着一家,烤串在烧烤架上不停翻滚,蒲扇将其扇出一道道白烟。
铁锅内热油翻滚,传出滋啦啦的声响,伴随着香辣扑鼻而来。抽油烟机和液化气灶打着的火相得映彰,呜呜作响。
人声鼎沸,热浪袭来。
烧烤摊在夜色下热烈之极,路灯和帐篷中的电灯泡与油腻的桌椅板凳构成了初夏最美好的场景,吃着烤串,喝着啤酒,大声说话。男人刻意放大的吹牛声和女人特意压抑住的嬉笑声混杂在一起。远处还有卖水果的吆喝声,似乎那水果的香气也随着风吹了过来,给这热闹到几乎要炸锅的饭桌上添上一丝旖旎的夏日温馨。
这才是华夏人的仲夏夜之梦!
我心里感慨着,一切都美不胜收。“我以为您会去管她们呢!”刘远忽然说。
“恩。”我说道。
“我指的是曹秀和高盼。”
“我知道。”我的脑海现出刚才烧烤摊上的那一幕。曹秀微微昂着头,沉默应对,唯有旁人问询时,才抛出一两句话,她语气高傲,字正腔圆。桌子上摆在她面前的烧烤,她一根未动,似乎不太瞧得起这样的吃食。
她大口地喝酒。至于高盼,有点心不在焉的,用涂着豆蔻色的指甲在一次性杯子上随意地划着,不过和别人说话时倒是很坦然。
“管不动她们!”我说。
我招呼刘远朝刚才老板娘说的后街走去,眼光随意扫视旁边的小铺,其中一家,标牌是“导演培训班”。瞬间我啼笑皆非。如果学当导演,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去专业学校学一学、把影视专业的教材翻一翻,然后去片场实地考察下。这小地方离一些片场比较近,就搞这么胡乱骗人的玩意儿,其实就是一些半桶水在一起交流下学习心得。当然啦,这里水平就那样,参加的大多是找不到出路,又容易被欺骗的普通群众。我想到这里,不觉苦恼地摇摇头。
“她们受了骗!不该这么疏远!”刘远急急忙忙说道。他向前大踏一步,赶到我的前面,然后转过面来,神色紧张。他气喘吁吁道:“我以为,你是导演,会好好劝劝她们的!”
他还是年轻人的脾气,心想要做大好事,也有心为别人出力。他一想到为朋友出头,当即心口热烘烘的,胸口热腾腾的,心脏跳动得厉害,胸腔也在颤抖。
“恩。”我说。
“那你不准备表态?”刘远语气焦急,他的眼睛随着我的步伐而挪动。我迟疑一下,插着兜继续往前走,旁边有条小巷道,通往刚刚那对烧烤摊夫妻说的后街。刘远急得满头大汗,鼻尖上悬着几颗大汗珠子。他试图阻拦我,但后来放弃了,尾随我继续往前走。
他跟我滔滔不绝地表态,每个字说得又急又快,像子弹枪里迸出子弹般。
“她们一进学校就是好友了!”刘远绕到我的身侧,“不知道她们女生是怎么回事,好时关系非常好,谁也不能插手,出了点小事,又搞得老死不相往来!”
我抬头看他一眼,不作声。
“那时候她们俩关系多好!”刘远感慨一句,“我记得曾经还有那一出事,当时也是暑期实习,那时候有个投资商看中高盼,让导演给她做工作。她那时有点憨直,不太懂怎么处理这类事,当着全剧组的面,就去怼那个导演,导演一下子下不了台……”
“……那可麻烦大了!”
“可不是!”刘远道,“那导演果然记恨在心,据他们那批在剧组的同学讲,每天上班都吹胡子瞪眼睛的,一张蜡黄的脸拉得老长,加上他有把年龄了,眼睛周围都是褐色的老年斑,活脱脱像只石斑鱼!我们那些同学说了,看他那模样,恨不得把他蒸了,煮了,放在油锅里煎得两面焦黄,然后再浇上过油的辣子,那可真美!”
说到这,忽然他又摇摇头,叹道:“当然,这也不过想想罢了。”
学生是弱势群体,意气血性是有,明哲保身也有,勉强在院长和众任课老师手下讨生活的人也有。绝大多数的学生都心想,只要低头做人,在生活这场大课上,命运老师的手指就不会点到自个头上。可现实并非如此,像刘远这般,能替人出头的,已经算是好人了。
“你呢?当时也在那剧组?”我叹口气。
“没有。”刘远忙推脱道,“那时候还年幼无知嘛!暑假背着个包去穷游了……哦,那时候李宇达也没去,他好像跟戏剧学院的一个妹子在谈恋爱,我这不是说人坏话啊,别看因为马老师,我们都来到这剧组,可那一年暑假,我们班级里同学都忙着享受闲暇空隙,就她俩去找了工作。”
刘远停顿了,目光一瞬不瞬,似乎在回想什么。也许是在回想那东南风送来的金光闪闪,波光粼粼的湖水以及岸边樟树上开的那些细白的小花。
“……那导演后来刻意为难她,改变拍摄场地通知时唯独漏了她、通知错误的时间、打压她、贬低她,让她站在冷水里不开机,这不是友不友善的问题,这是残忍!我们这些学生不敢怎么样,谁也没有想到社会是这样的残酷。也不曾想到,在遇到这种残害压迫下,竟然没有一处可以诉求冤屈的地方。辞职要交违约金,那可是天价,是几辈子都还不起的钱财。……真可笑,这竟然是这个时代的事!”刘远显然左右为难,他长长向外吁了口气,似乎要把胸腔里的闷气给一吐而尽。
他处的这个时代当属不易,在这个岁数上,本应该在校园里玩耍或者读书的无忧无虑的年龄,现在就已经要为前程以及未来的工资而担忧了。
“那时候曹秀知道这事,拎了一盆池塘的冷水,浇了那导演一头!”这年轻人伸手擦了把汗,说道。
“啊?”我一愣。
“被人开除不用赔偿啊!”刘远脸上泛起笑容,“有时候就这样,讲理的时候,规则制定使你注定得不到便宜!可不讲理时,别人又要对你毕恭毕敬……”
“这可真是……!”
我想反驳,长叹一声后发现的确如此,现在圈子里的艺人太难了!娱乐行当牵扯到其他行业太多,牵一发动全身,腌臜之事屡禁不止。
“也是这样,两人才一起离开剧组,关系比以前更好了!”刘远道。
他说一句,我摇一下头。这时候已经步入小巷了,里头黑漆漆一片,胡乱倒着几个垃圾桶,一些破塑料衣架,人们不要的旧裤子旧鞋,就扔在一角。
这条小巷道算不上很长,没走多长时间,就满眼的光亮。对面小巷道谈不上多宽阔,但很规整,几盏路灯也还亮着,裂缝的三合土路干净得没有一丝垃圾。有个老人靠着消防栓坐倒在地上,他头埋下去,看不清脸面。从我这角度只能看见夹着白发的头发耷拉在红柱子上。
“听你这么一说,她们之前感情挺好。”
“那可不是!学院里有名的好闺蜜!”
一棵大树的树冠遮住好大一片的屋檐,屋内已经有人打哈欠了。一扇窗里传来洗衣机洗涮转动的声响,电视机旁有人搓麻将,吆喝声此起彼伏。刘远说完这个故事后,又陷入沉思,他一下子停下脚,伸手拉了一下我的衣衫。
“你能不能劝劝她们不要吵?”他问我道。
“你们是同学,应该更好劝吧?”我说。
“她们不会听我的。”刘远摇摇头,“该劝的大家都劝了,这次大家聚会,也是想撮合她们。可这两人没意思,组织的人也就没意思了……”
我同情地拍拍他的肩。
“你是离婚劝和派?”我问。
“啊?”刘远愣住了。
“就是看到夫妻吵架,喜欢劝和他们?”我解释道,“我身边就有两种人,一种就是看见人夫妻吵架,就怂恿着人离婚;还有另一种,叫别人别吵,凑合凑合继续过日子吧……”
“不是,这怎么就扯到离婚上去了?”刘远满头黑线,急道,“她们不是那种关系!而且这和小两口吵架不是一个性质……”
“我知道!我知道!”我安抚道,“但都一个性质,不管你做哪种选择,合这两人心意了,她们都会感激你。要是违着别人的心愿了,多年后,她们还会怪罪你……这就像小夫妻吵架,你说吧,你让他们分,以后日子过得不顺心了,他们就会想,还不如当初凑合着过呢!要不是那某某某,我们现在日子过得多好?哪家夫妻不吵架?不吵架的那能叫作夫妻?……要是他们给你劝和了,多年后又分手,搞不好还恨你,说晚痛不如早痛,要不是你劝和,早就分了……”
刘远:“……”
“她们都是成年人了,意思表达清楚就够了。”我摇摇头道,“说那么多,只会讨人厌!何必管那么多?”
刘远听了话,瞬间明白我的意思,他张大嘴,一时还不太能接受。他还处在那个年龄,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嫉恶如仇,心想着要是勇敢点就能改变命。
这是很好的品性,若是不加指引,那可能会走个歪门邪道,成为网络键盘侠;可要是多理智点,那对维护社会秩序大有益处的。
刘远还没意识到这点,他还满脸疑惑和纠结。路灯静谧地照射着,忽然,旁边那个喝多酒的老人猛地一抬头,怒气冲冲道:“扯他娘犊子的鬼话!”
我和刘远齐刷刷吓了一跳。
“怎么就不能管了?怎么就不能劝架了?”老人怒骂,“连道理都不给讲了,这像什么话!你们这些无良人!你们这群年轻人,连道理都不讲了!没良心了!小畜生!”
乍闻一大串骂语,那一瞬间,我想夺路而逃,可那熟悉的声音,以及猝不及防见到的面孔,让我一下子站定脚跟。
大骂出口的老人不是别人,正是李为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