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甄一凡。
他对我在屋内并不吃惊,拉开半边门,仅仅往内探一眼,跟我道:“你还是快点走!刚刚有人把你在我们公司的情况捅到网上,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围堵。”
宋叔目瞪口呆:“不至于……”
“不要冒险。”甄一凡点点头,他扬起眉毛看我一眼,“你一个人来的?你那助理呢?”
见我说小胖放假。他说道:“最好现在就走!我刚看网上评论,已有四百多人讨论说要来这里堵你,如果助理不在身边,更难解决这事……”
我瞬间头都大了,连声应好。
那几个年轻人还兀自痴痴愣愣,望着我,不说话。良久,秦业才道:“幕哥这下真是火了!”
这话我只做充耳不闻。
甄一凡很着急,他在振烨公司人事部工作,有着严谨苛刻的毛病。无意中获知网络上嬉笑肆意的谈话后,他也不做任何迟疑地跑来。
“谁传到网络,我会处理。”甄一凡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他快言快语,不留给人任何一点反驳的余地,当然,我也不想反驳他。
虽然听上去不近人情,可在什么圈子工作,就要遵守这个圈子的规矩。老板见什么人,公司与什么人往来,都属于公司内部情报,上升点高度,那叫作职业道德的问题。
“请放心交给我,有处理结果后我会通知你!”甄一凡又说。
我客气两声,也不替那人说好话。
这种处理,我心中都有数,甄一凡会酌情考虑,如果是颇有名气,或者暗地里有背景的员工,大概警告一两声,好言劝说几句,就算完了。可如果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大概会和临时工一个性质,直接开了,一走了之。
我心里猜测,大概是那十几个女孩中的一员。有些女孩经受不起别人的怀疑和指责,就会委委屈屈把一些本应该保密的话,透露出去。
“所以还请您快点离开吧!”甄一凡又说。
宋叔也发觉不对劲。他知晓甄一凡不太会说话,又怕他得罪我,忙拉住我的手道:“实在抱歉,这是我们公司处理不当,给你带来这么多的不便,唉,过意不去啊!”
他叹口气,眼里噙着泪,似乎委屈之极。到此时也不便再说些他什么了,那样反而显得太过不近人情,我只能一一应了。
事不宜迟,我匆匆踏上回家的路程。其余诸人纷纷说了些不舍的话。
段必胜拍拍我的背,私下商议过两天在聚一场,把时间定下。我也一口爽快答应。他这个人也很心大,出这么大问题后,仍旧想着怎样玩乐,把宋叔的话只当作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利落地抛到耳后。这种人前一本正经,人后笑嘻嘻的本领,也是难得一见的。
我又说了几句后便离开振烨公司,拎着一纸袋令人难以启齿的杂志,挤上地铁。
这时候日头正烈,正值一些公司员工午休之时,年轻一点的不怕事,就在公司里就着外卖将就地吃了。年龄大一点的,家有小孩的,就不得清闲,回去给孩子烧吃的。有些孩子的祖父母辈心慈人善,又或者腿脚便利的,接过活来,帮衬着烧锅照料,将小孩安顿好,下午再送去学校。但这种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不少不愿意付辛苦的;还有做两面人,面前说些现成话,背后急忿怨痛的。至于那些有正在哺乳期的小孩,母亲颠簸劳累,也要回去给喂奶,这也是不得已的。因此这些人上了地铁,瞬间把车厢挤得水泄不通。
我艰难地挤在人群中间。好容易到站,我隔开旁人的胳膊,拖着沉重的步伐往自动扶梯边走,心里满是疲惫。早知道如此,从百盛电视台回来就不搞那么多,安安静静回家睡觉好了。
我望着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在看一群无可救药之徒。我长叹一口气,然后摇摇头,脚步愈发沉重。
“张幕?”
这时车厢内刚刚走出的一个女孩叫住我。我恍回神,回头看她。女孩冲我微笑着。
她套着天蓝色宽松的长袖衣衫,衣衫的下摆也很长,拖过膝盖。下踏一双蓝白相间的球鞋,背着包,微一仰头,长发顺着肩膀滑下来。她的刘海上卡着两个银色发卡,在灯光下熠熠发亮。她笑容灿烂,不可逼视。
我忽然觉得我现在的表现很傻。这拎着手提纸袋,步伐沉重,形容沮丧,活脱脱地像丧尸一枚——肯定是被刚刚那群妹子感染了!
我努力打起精神来。
“穆雪。”我说道。
她又冲我一笑,微微侧起头。她看着我,用肩膀挤着重重人群钻了过来。那些路人回头望她,外表散漫,神情麻木。和他们相比,穆雪的脸上仿佛闪着光亮。
“去哪儿?”穆雪问。
“回家!”
“从哪里来?”
“从该来的地方来!”我大声说。
穆雪扑哧一笑。她微微昂起头来望我,宽松的外套轻盈空灵,就像广场上的信鸽。她伸手撩了一下头发:“你要不要猜一下,我从哪里来?”
“呃……”
穆雪笑了,她歪着头看我。
“给点提示!”我说。
“我今天请假,没去学校。”穆雪轻快地说。这时候她侧过头,没有让我看她的脸,这样我就不能从她的表情上猜出她的想法。
“……你没去学校吗?”我愣了一下。
“恩。今天请假了。”
“……”
“你可以不去学校,当然,我也可不去学校啊!”穆雪狡黠地一笑。我稍愣几秒,接着又问:“难道你生病了?”我往她手背上一瞅。
像这么大年龄的小女孩,在城市中,不去上学,多半是生病。若是有些轻微咳嗽了,鼻塞头疼了,更是不可能送去医院。就拿我父母朋友的那些圈子,个个都是医生,个个都是营养学家,而我们这群年轻人,常常抱团在一起,瑟瑟发抖,自怨自艾外加欢快吐槽我们都是小白鼠。
若是发烧去医院,多半会打吊针,手背上有针眼。可我并没有在她手背上发现针眼,遂收回目光。
“我没生病。”穆雪猜出我的意思,笑道。
“我实在猜不出了。”我摇摇头,承认自己无能为力。
穆雪笑了一下,招呼我往前走,我们在大厅里走了两步。穆雪和我解释道:“我拿文件给我爸爸,他刚才从外地回来,只在飞机场停三个小时,之后又要转机。我妈妈今天有个会诊。”
“恩,那很棒!”我衷心地夸赞。
“我知道我很棒!”
“一点都不谦虚啊!“
“恩,我不需要谦虚。”
我和穆雪相视一笑。这场景多么有趣!午休的时候,两个少男少女本该在校园内待着,可不料在校园外的地方相遇,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如果让周围人看到,大概会笑这有两个痴儿吧!
从我们身边不住穿过无数人物,有拄着拐杖戴着老花镜和画家帽的老大爷、有提着包手持粉底小镜子的时髦女郎、有戴着耳机低头闷着只顾刷手机的女大学生、有背着包大声说话行色匆匆的青年人,有姐们好互相拉扯的三位老太……他们无一例外地眯缝着眼观看我们,似好奇,又似抱怨,似疑惑,又似指责……
然而穆雪不在意。
我也不在意!
我们俩慵懒地大笑着,肆意似乎是年轻人的特权,我们不需要为别人的眼光和质疑买单。“别傻站在这儿了,我们出去说!”穆雪一手牵住我的胳膊,喘着气,笑着看我。眼角间眉飞色舞自然不用多提。
我看后,内心突然一颤。
我忽然想起初遇穆雪时的场景了,她穿过漫长的林荫道,裙子上洒满斑驳的碎光,她的脸和手,隐藏在阴影里;现在她微微扬起头,光洁的额头上洒满亮光。这两个关联的形象相互交叠。我不得不承认,我看到穆雪,常常会想起程晴。她们俩长得并不相似,可总让人联想到一起。
我记得程晴曾经有个时光也是如此……那个时候大约在初中?我记得是在初二或是初三了,那是个蝉鸣能够惊醒梧桐树上飞鸟的季节,她坐在教室里,阳光从旁边的窗户洒进来,正好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我第一次心动,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
穆雪和程晴,她们实在是太像了!很多细小的举动,说话的方式,语言的技巧……这些都太相似了。
她们都会捋起发梢,喜欢笑,很温柔,又有点带着悲哀。她们都会很温柔和耐心地听别人说话,然后体谅他人的心情。现在,我没有说话,穆雪也没有。我们站在那里,有些茫然失措。我突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地铁要在地下建立,为什么即使是白天,隧道中还是一片黑暗。
我摇摇头,把脑子中的臆想撵出去。穆雪似有疑惑,斜斜地望着我。我刚想张口说什么话,人群热闹地蜂拥而出,似乎刚才有新的班次到站,站台那标准而温和的女性通告声空荡荡地响着,大厅内迅速沾染上冷冰冰的色彩。然后光一亮,车厢启动。原先在提醒时间的广告牌上的灯光也就悄悄落下来。那惨白的光芒在穆雪的头发上一闪。
“别堵门口!”后面有人说。
我们连忙抓紧时间朝前走。这时候人流众多,每个人都急匆匆的,人员的动作举止也变得粗鲁不堪,大家只为快点出去。在甬道尽头,人群拥挤,穆雪差点被挤倒了,她“哎呀”地叫了一声,我连忙伸手去扶她,可另一只手中的纸袋,“啪”地一下落在地上,里面的杂志滑了出来。
我敢打赌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这么丢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