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戏?”我仔仔细细地想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回答,“没怎么讲……”
“那你以前是怎么拍戏的?”
老白大惊失色。刘中悟也从桌子的另一端绕了过来。
话题到这个地步了,难免有点尴尬,我左右思索一会儿,得出结论,以前讲戏的本事还真不大。
“也不算不讲,只是讲得不多。”我硬着头皮道,“靠的多是前期的培训,拍摄中途感觉不对时,可以讲讲,其他时候……”
我话没有说下去了。
刘中悟和老白面面相觑,老白感慨道:“看来吴曼琳是天生的演员啊!”
说起来和我合作过的演员不多,沈言、李梦琴自不必说,他们经验充沛,主动钻研剧本,不用我多说,就能领会到角色特色和真实情感——吴曼琳当真属于有天赋了。网络上最近对她的骂声一堆,这的确是不符合事实的。
老白说一句,我虚心应一句。
导演需要懂演技,这不是吹大法螺、信口开河。除去那种天生赏脸吃这碗饭的,绝大多数影视片演员的演技,与导演的指引有直接关联。我知道这方面我不足够笑傲片场,甚至在导演界也谈不上出类拔萃。经验问题首当其冲,对作品的感知力、感悟度也会影响作品评判……过去,多亏靠着剧本优渥、镜头流畅、节奏点掌握得好,所以才能把影视作品拍好。
可无论之前马莉老师善意地提醒。
还是这次老白直抒的谈吐,都把一个我曾经刻意忽视过的问题摆在面前——演技!是一个导演必须掌握的东西。
“那刘导这是……”我琢磨着用词。
我的眼光又挪到刘中悟身上。
虽说我讲戏能力欠缺,不过导演讲戏就好好讲吧,用得着直接上桌子掐兰花指吗?
老白看出我的心思,解释道:“他讲不清,还不如演一下更方便!”
我瞬间恍然大悟,心里对刘导又多了几份同情,天生结巴的残缺,令他在执导过程中遭遇比常人更多的困难。
“那这么说,你就在这部戏中出演了?”我瞥了李洛一眼。
她伸脚想踢我,被我迅捷躲过。
她这个人直来直去,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她站在门后面,泼了王明后一头的碎报纸。如此残暴凶蛮的行径在先,我可要长点心!
老白冷眼瞧她伸脚,冷哼了一声。当即李洛悻悻地收回脚,稍挪步伐,把身子藏在桌椅后。这屋子的味道有点难闻,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如同上法场般,有种汉朝以来儒家“秋冬行刑”绥靖怀柔般拿着热水煮过利刃的萧瑟味道。
我见她躲开,也不再招惹她。把身子往后藏了一藏。望着屋顶上的栋梁,感觉就像是有座门神高高地举起大刀伺机躲在门后,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我知晓这背后有古怪,老白未必不知道我们先前认识。我不清楚这背后有没有阴谋,与其担心受怕,还不如坦坦荡荡,慷慨就义。
“这个也不一定。”老白说。
“哦。”
“虽说是试戏,但还得看具体情况。”
“很多演员来应聘?”
“没错。”老白不客气地说,“有想借机学点什么的,也有想撞大运气的。”
刘中悟笑了下,他没辩解,怡然自得地绕到屋子深处。他点上一支烟,叼在嘴上。屋里都是香烟和粉尘的气息。
我望了过去,见他来到雕窗后头,靠着二联柜弯下腰。二联柜上摆着玻璃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
刘导是个大导演,虽然比不上李为迎那般有名望,但能在他手下演部戏,那也绝对是不少青年演员的首要之选和机遇之作。
此时,他弯着腰,拉开带着铜环的老式抽屉,蹲在地板上翻找着什么。地板承受不住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老白望了望立柜面前一人高的镜子,便一屁股坐在床板上,床板又是“呀——”的一声响,分外惊悚。
空气一下子凝固住了。
众人只能眼巴巴地观望刘中悟的动作,努力忽视懒散地睡在墙角蜘蛛网上的可怖蜘蛛、散发着腐臭气息的柜斗里的书本、深嵌在木桌表层的油污、还有因不平稳,胡乱在脚下塞了块刨木的椅子。这都让我觉得很新奇——虽然它们再寻常不过了,可一眼望过去,骨子里还是充斥着一股新奇!
就像唐僧扫宝塔,明明是抱着虔诚的心来的,怎么总感觉有恐怖的妖怪呢!
刘中悟缓慢地直起腰,扶着腰坐在床边上,然后将找到的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堆纸质文件。
刘中悟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烟,把烟取下,咳嗽一声。他绕到床边,靠着床头坐着,卷起上头的被子,拿它裹着脚。待缓缓把这支烟抽完后,一扭头,把烟蒂在二联柜上的烟灰缸中摁灭。他重新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烟,也不抽,就夹在手指间,沧桑又温和地看着我。
“看看!”他说。
这时候我却凝神不动了。我连翻都没翻,眼睛也没往下瞄一眼:“刘导,可能有点误会,我还没答应。”
刘中悟塞给我的是一摞用夹子固定住A4打印纸,捏在手里,有一些厚度。这和常态不相同。剧组里的剧本,通常是分一二三几册,打印好的,薄薄的七八本。方便有些配角只演几个片段,不用一次性复印那么多本剧本,节约成本。
可是和剧组打过那么长时间交道,难道我还不知道大概一部电影的剧本握在手里,应该是什么样的重量吗?
我没有看手里的文件,凝神细望刘导。
刘中悟面露惊诧,他疑惑地望向老白,老白连忙起身恭敬道:“还没谈好……”他继而又对我笑道:“没事,你先看看!”
我只是不动。
“你先看吧!”老白急了,“等会来演员试戏,还求你给拍个样片呢!你不知道剧本,拍什么?”
“不是说只干半小时的吗?”
“是啊,半小时!这不还没开始吗?”老白又说。
“我以为刚刚那……”
“刚刚那算什么?你读书前不预习的啊?你干活前不做准备工作啊?”老白仰着脖子朗声说,“咱们这是做买卖,愿打愿挨,你这样,好像我是多坏的一个坏人?”
我有些犹犹豫豫的,低头望着剧本的封面。剧本是剧组的重中之重,没签保密协议前,那是禁忌,一般人看不到的。
刘中悟就这样毫无芥蒂地把剧本给我。
这背后是一份信任,也是一个陷阱。
圈里的弯弯绕绕有很多,陷阱也遍地都是。就算电影上映了,旁人也依旧看不到剧本。原因很多种,一版剧本,二版剧本……终版剧本,剧本边拍边改;文学剧本;分镜头剧本。在拍摄过程中,同一故事环节,可能拍好几版故事截然不同的剧情。最后再由导演挑选,选哪个剧情更好。所以,在电影上映前,即使演员,也无法知晓最终的故事。
但是这样,仍然有些爱炫耀,喜欢彰显存在感的人,把剧本透露给别人,令剧组深受其害。发报刊,搞小道消息,剧组成员为不剧透,连夜赶写,换个剧情接着上。这后果是粗制滥造,效果不达预期。
如果那还不算什么,那要是给别有用心的人看了,这个人借着大纲粗制滥造地制作出一部新剧,赶在该剧组前上映,抄袭的罪名就冒出来了。说不定没有证据指责对方。
这是挺恶心人的做法。
可圈里也不是没出现过,出现得还不止一次两次!
最后追究起责任来。是谁?
谁透露的剧本?
这个不好说,搞不好罪名就落到你头上,谁让你没签保密协议呢?谁令你与剧组利益关联不大呢?就算官司,未必你会输,可这时人心就已经输了,怀疑和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今后想在圈里步步为营,那必然艰难。
所以按照通常的做法。
对不打算插手的事情,就要坚决不沾手。圈内难有“我知道了,但我不参与也不会泄密”的说法,不想站队,会有一群人逼着你站,非黑即白,没有中间这条道路!
我犹豫了下,抚摸封皮。
李洛偏过头来,偷偷望了一眼,她的眼珠子斜下,我能看到她那张端丽的嘴稍微动了两动,朝旁边一撇,蹦出句话:“……‘导演混混’?”
我大致明白了,那应该是刘中悟即将拍摄的这部电影的标题。
许多人以为凭着剧本封面可以读懂到很多讯息,这其实是外行所想,单纯对电影来说,通常只有两行字,中间居中粗体的,那叫电影名。下面一行就是编剧的名字了。
李洛盯了好半天,才后知后觉道:“这是剧本吗?”
“……”
我没有回答她。
“是吗?”
我这才稍微缓过神来。
我侧头微望,只见李洛满脸艳羡地伸手指了指剧本。
我未答话,老白昂首挺胸道:“没错,是剧本!”
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有的人希望得到它,有的人不屑于看它!”
这话就言重了。
“即使我现在临时扫两眼剧本,对剧情了解也不会深……而且演员现在都挑好了,到时候一望,不符合心意,起冲突挺麻烦。”我辩解道。
接下来我只要交还剧本,拒绝刘导执行导演的邀请就会顺理成章。我只需要再说几句话就行。那些话翻滚在我的嘴边,呼之欲出。
可刘中悟似乎不满意,他扫了我两眼,忽然结巴地说:“演、演演员……你定!不、不不不满意……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