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交代完毕,我们四人就分路而行,出乎意料的,李洛也跟着我慢慢往摄影棚走去。
我原先以为她会和李导一起去谈商务上的事。后来一想,也对,她有什么可谈的啊!这玩意儿都是经纪人的活。
我们再次穿过那长长的通道,石牌坊处已经没有李观水了。
李洛一路不说话。我们俩肩并肩地走着,这姑娘个头真高,我朝她那边望了几眼,她似乎不在意地板着个脸。比起和我一起出门,路上偶遇的行人的目光,更令她不自在点。她只能故意昂着头,装出傲慢不在意的神情。
这也难怪,这圈子对模特歧视就多点。
在道路边一手端着洗衣盆搓衣板,另一手拎着水桶的大妈连我一起都歧视上了。这大热天汗流浃背,套着套袖的大妈远远望过来,皱着眉,一脸不高兴。这也难怪,像她这样的人,辛辛苦苦跑附近水潭洗衣,也只是为节省点钱,供子女读书。她在辅导班费用不吝钱财,平时也想尽办法贿赂寄宿学校的老师,只求子女能够上进。一眨眼,两个十八九岁的男男女女从旁边经过,这女孩更是打扮得风情开放,一看就不像是正经人,她当然不爽啦!洗衣大妈觉得她很有资格嘲笑。
“放轻松点!”我安抚道。
“什么意思?”李洛环抱着胸,傲慢道。
“你都是老人了……”
“啊?”
“在这圈子里待了三四年,该能坦荡应对别人的误解了!”我叹口气道,“小姑娘害怕几下,哭几声还能理解,这么大年龄,也该在痛苦之后,习惯痛苦了……”
“说什么风凉话啊!”
“我也不轻松,好不好?上次网络上还造谣说我死了……真牛!”我一想起叶成那篇摸鱼之作引发的后果,便忍不住吐槽道,“我以为至少要等到八十岁,每年才会传出一两起我去世的新闻呢!”
李洛听了,想了一会儿,似乎松了好大一口气。她又伸过腿,作势踢我:“你才老人!你全家老人!”
我早就提防着,一下子躲得老远。
李洛气急地跺脚,我哈哈大笑。
之后的道路很轻松。道路很长,阳光却很烈,连地上的小石子似乎都能发出光芒,附近却安静得连鸟儿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时间仿佛一下子被拉得很长。但我们都不在意。我们俩走到拍摄场地,四下无人,连个看门的场工也没有,我也不避嫌,拖来两把椅子坐下。
“你帮我对对词吧!”李洛说。
“可我不是演员,也不是表演专业的啊?”我自觉不能给她提供太多的帮助。我没有表演经验,正如马莉老师提议的那样,我需要在这方面好好补补课。
李洛却毫不介意,她忽闪着眼睛望着我。
“帮帮我!”她说。
她故意做出很可怜的样子,两只眼睛刻意地眨了一眨,像是一只哈巴狗。这种乞求人的语气如果不眼中含着笑,大概别人就会信以为真了。
“你演得可真行!”我半真半假地赞道。
“哈哈,谢谢夸奖!”李洛也知道我看穿她的把戏,便大声笑起来。可接下来,她用更殷勤的语气央求我道:“帮帮我呗!我不求你说得多好,就帮我对对台词?”
我原本还打算在这儿在对一遍剧本的。
没奈何,我点点头,道:“什么角色?李小薇?”
“恩!”
“对哪一段?”
“你挑?”
我翻了下剧本:“那就对李小薇找他们劝说的那段。”挑这段的目的是因为老白叫我拍摄的就是之后发生的故事。了结前因后果,也方便拍摄。
“哦,好。”
李洛一愣,答应一声。
我后来才知晓,刘中悟已经很看好她,把李小薇的台词全部给她,她才能不问我要剧本的,把所有的词全对出来。
……
“我是为你好!”
李洛念完,故作生气地转过身。表演李小薇调头就走的情节。这本来是这一幕剧情的终结,我却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
“怎么样?!”李洛着急地问。
她瞪大着眼睛,从我的反应中也猜出来。她这段表演可能有问题。
我也不含糊。导演发现问题,需要说出来。虽然有时候话挺伤人:“我觉得你这段,不像是个女同学来劝说,倒像是老妈在训儿子!“
“……”
李洛想了半晌,勃然大怒,上来就要踢我:“你还是在嘲讽我老!”
“不是不是,你别想歪!”
我从导演椅上跳起来,绕着弯子,躲开她的袭击:“我是建议……我觉得你没弄明白两者关系——老妈对儿子说这话,和女孩对男孩说这话的语气,是迥然不同的!”
李洛愣住了,她发觉我是真心实意帮她分析,瞬间收回脚,重心不稳,“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地面上。
她疼得眉头都皱起来了,可也顾不上。只是眼睁睁望着我,凝神道:“你……给说说?”
“好嘞!”
我也不坐导演椅了,一手撑着椅背,一手把剧本架在上头翻看:“母亲和女同学是不同的。母子之间有天然的血缘关系。所以做母亲的,教育儿子,不怕被他讨厌。说这种‘我是为你好!’时,多半是烦躁与不甘心,是天然的爱护和掌控力!她担心儿子不听她的话,担心儿子今后可能会吃亏,是一种愤怒的无能为力。”
“……”
“但女同学说这话时,就不一样了。”我低头看剧本,“特别是,假使她内心也喜欢这个男生,那说这话,是一种伤心啊!”
“伤心?”李洛喃喃道。
“恩。可以从这个角度出发!”我又翻了一页剧本,这小小的小段隔着两页剧本,很麻烦。一般剧本都是单页印刷,刘中悟给我的也不例外。“喜欢男孩不敢说出口,想要帮忙也被否定,甚至被人刻意疏远。虽然主角吧,也没说明确拒绝的话,可在女孩的角度看,这种疏远就是一种拒绝了……”我耸耸肩,“所以咯,最后只有伤心了!”
李洛双目失神,嘴里喃喃叫了一句,看上去像是骂了一句脏话。
“你怎么知道李小薇喜欢他?”她继而问。
“因为她对面有两个男孩,可她一直‘你’来‘你’去……就算不是那种通常意义上的喜欢吧,但对两个同学,她显然是区别对待的……”
“……”
“所以拍电影时,往这方面靠总没错。”我低头看剧本,“电影不比小说,文学艺术可以似是而非,搞些朦朦胧胧的。电影还是用直截了当的情感比较好。”
“……”
“许多演员对剧本的理解从本质上就错了!”
“……”
“演员能发挥创造的,从来不是给定台词的那块,而是剧本中没有表达出的那部分……他们需要发挥想象力,在原有剧情情感和基调下充沛未描述的情感。”我说,翻着剧本,“说台词时是什么情感,当时是什么心理与体悟,表演时处在什么环境,这都是演员需要构思的情节。”
李洛以前是模特,没有演过戏。
按照剧本安排照搬照抄照演,可能还有点能耐,可在这么个需要发挥主观能动性的电影中,她的力量大有不足了。
好在电影中李小薇的戏份不多。
我草略地翻了一眼剧本,差不多就五六幕,二三十句台词的样子。这要是再多了。刘导估计也不会令她出演。这么想着,我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她的侧脸。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刘中悟同意她来演了。李洛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她的长相很漂亮,不趋同现在整容式的的美丽。她那种容貌俏丽明媚,令人眼前一亮。这场故事中有很多压抑的部分,非得要一场爆发,才能令观众心情舒爽。
可这时候用一种标准化的脸去演,就很难打动观众了。
李洛忽然一咬唇,低头思索些什么。
我没有管她。有些关于演技上的情况,需要她自己想清楚,旁人只能点到为止。
我在旁边翻着剧本,老白让我等会拍一场在屋子里自暴自弃砸东西的戏。按照剧本,之前已经有场冲突了,那么后一场的爆发,得要拔到一定的高度,这场戏才好看!
我一边暗自琢磨,一边凝神苦思。耳边却是李洛自言自语的声音,她还在反复念叨着那几句台词,她一时换这种语气,一时又换另一种语气。她时而忧郁,时而奔放,时而叹息,时而喋喋不休。
“好难啊!”李洛伸个懒腰。
“……”
“你这么一说,不仅这句台词的意思要改,前面说话的语句,也要改了……”
“……”
“你说,你说李小薇喜欢他,那要是刘导不同意,怎么办?”
“那就按刘导说的做!”没办法,我只能把注意力从剧本上挪开,“如果是我拍,我会这么拍……不过,这是刘导的电影,总体上,还是要服从他的安排。”
“可是,我现在不知道!”李洛想要发脾气,可最后,她还是沮丧地低下脑袋,“我不知道,刘导对这个人物是什么意思。”
“那就先按我说的演。之后,等得空再问刘导意思。”我解释给她听,“其实导演也没那么多心思把演员管得死死的……只要演得出彩,不出剧本立意,没有不符合逻辑,或者是和导演原先思考的有冲突,大体上,这些设计与构思都会被使用。”
李洛不满意地往导演椅上一坐,背过身,不高兴地说:“我看未必!”
“怎么说?”
“我有个朋友,出演了一个姓杨的导演的电影,听她说,那导演讲得非常细,每一段是什么感情,情节是怎么突出,什么时候该笑,哪一秒该哭……”李洛喋喋不休地说着,她烦躁地蹬蹬脚。
“这导演什么毛病?”我惊叹道,“该不会小说家出身吧!”
“……”
“只有小说家才喜欢抠字眼,哭是什么样,笑是什么样,第几秒怎么样……”我解释给她听,“小说是文字艺术,节奏点也是段落的节奏点,作者得要预计读者在看到多少文字后有个小起伏、小高潮——它是一个人的逻辑,一个人的世界,自始至终贯彻着一个人的理念和想法。可电影不大相同。电影是多人创造的艺术,导演只是个交响乐的指挥家,令‘乐章’和谐。至于‘音乐’怎么样,那得看具体的‘演奏者’。”
李洛悄悄地回过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也是如此,演员有很大的发挥空间……”我看她神色紧张,安抚道,“放轻松点!电影中没有一个角色是相同的,你可以演出符合你的李小薇;别人也能演出其他的李小薇——但导演,必须做出个选择……做出最吸引人的!而且,就算演得不符合导演的心意,也没有多大关系,你放弃这种演出方式,换一种再来。演技吧,就是一种选择!一次次把自我逼迫到一个境界,找到无数种可能,然后再挑选出最合适的那个表演出来就可以了……尽力而为!加油!”